【导读】《三字经》是中国传统的儿童启蒙读物,知名度极高。古代儿童都是通过背诵《三字经》来识字知理的。《三字经》用简洁通俗的白话讲出了亘古不变的哲理,脍炙人口、广为流传;不受文字限制,用通俗的文字将经史子集等各部类的知识揉合在一起,全文用典极多,全篇充满乐观精神;在《三字经》出现之前,蒙学读物都是四个字一句,《三字经》则以三言形式出现,读起来轻松愉快,更符合儿歌特点,明朝赵南星称其“句短而易读,殊便于开蒙”,故此为蒙学第一书。《三字经》在古代被称为“小纲鉴”,可以将零散的知识贯穿起来,使读书积累的百科知识,得以纳入一个清晰知识体系。
《三字经》与《百家姓》、《千字文》并称为中国三大国学启蒙读物。
韩国藏本《三字经》研究
现存《三字经》是一部在流传过程中不断被加工的童蒙读物,不同时代有着不同内容版本的《三字经》。统系只写到元初的最古版本《三字经》,到底出现在什么时代?作者是谁?这是学术界长期以来一直没有解决的难题。今国内所见内容最古老的版本是清初王相的《三字经训诂》,其时离元明已经有近四百年,所以这不会是最早的版本,此前肯定有更早的明代版本。只是,国内图书馆一直没有发现。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我们开始将目光转移到东邻韩国与日本的图书馆。最近,笔者通过朋友的帮助,从韩国的图书馆找到了多部明版古本《三字经》,这使我们对明朝《三字经》版本演变过程有了相对清晰的了解。[1]
一般的说法,古本《三字经》形成于元初。主要理由是,历史部分谱系有“炎宋兴,受周禅;十八传,南北混。十七史,全在兹”一句话。既是南宋人,又看到宋亡元兴,那就是宋遗民。由此可知,《三字经》为宋末元初遗民所作。不过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元代与明代前期人编纂与传播《三字经》的文献记录。现在可见最早的《三字经》传播资料是明代中叶。最早出现《三字经》记录的时代是明正德三年(1508)。山西榆次学者阎朴(1504-1567)“五岁,学谕公(指其父阎大纶)面授《三字经》,俄即成诵”[1]。墓志没有生年资料,据《嘉靖十一年进士登科录》,阎朴中嘉靖十一年进士时,“年二十九” [2],则弘治十七年(1504)生。如此,阎朴五岁读《三字经》的精确时间点是正德三年。这是目前所见最早出现读《三字经》的记录。正德以后,明朝人读《三字经》的资料,时有发现。甚至,连皇太子也读《三字经》。
明代的古本《三字经》刊刻本,初为坊刻本。晚明人萧良有作《蒙养故事》,自序称:“里中熊氏藏有大板《三字经》,……较坊刻多叙元明统系八句,乃知岀于明人,究未知谁作也。”[3]“较坊刻,多叙元明统系八句”,由此可以得出三点结论,一则最早的《三字经》是一个坊刻本,二则大字本是一个官府刊本,三则最早的《三字经》统系只写到宋。据晚明的太监刘若愚(1584-?)于崇祯十四年(1641)完成的《酌中志》记录的《内府刊刻书目》,其中有“《三字经》一本,二十二叶”[4]。这个内府刊刻,可能即“大板《三字经》”。
明中叶出现的古本《三字经》真面目如何?这是笔者比较感兴趣的。这个统系下限只写到宋的《三字经》坊刻本,应是今人所见最古的《三字经》版本。其特点有二,一无作者名,二仅正文。对正文的理解,完全靠阅读者与讲解者的知识结构。古本《三字经》的明中叶刻本,由于中国藏书家的轻视而没有收藏,今天当然找不到,但尚可以从晚明以来的重刻本中找到。笔者从韩国国立中央图书馆找到了一部韩国京城弘文阁梓行的《三字经》写本,具体刊刻年代不详。弘文阁是著名的朝鲜皇家文化机构,至今仍存。此本《三字经》,只有正文,没有注释。正文作“炎宋兴,受周禅。十八传,南北混”。经比对,这个版本内容,与今所见《龙头三字经》、《状元三字经》完全相同。有理由相信,这就是最古版本面貌。以后出现的陈翰《三字经注解》、《增注三字经》、王相《三字经训诂》,当从此版本系统演变而来。18世纪以来,日本有近50个署名“王应麟撰”的《三字经》,多数当属这个古本系统。
《三字经》正文过于简洁,阅读对象又是幼童,如此必然要求有注释本。万历后出现带注释的《三字经》版本。玄览堂刊刻的《新刊三字经》是目前最早的一个注释本。韩国精神文化研究院有一部《增注三字经》写本,后署“癸未”年,似即崇祯十六年(1643),泽堂识。经翻阅,实即《新刊三字经》。《新刊三字经》正文用大字,注释用双行小字,一句一释,注释属训诂性串讲,简明扼要,适合初学者阅读。经比对,此书的注释,不同于今所见各种注释,具有独到的价值。值得注意的是,《新刊三字经》既没有作者名,也没有注释者名字。
韩国所藏的陈翰《三字经注解》,是现存最早一个署注释者名字的版本。《三字经注解》,署名“福建扆城陈翰迅成”,扆城,当为福建福安县的别称。“陈翰迅成”,当即陈翰,字迅成,此书后所附《一止人梓行书目》,有“《三字经注解》,陈迅成”可证。注释中有“大明太祖高皇帝”、“大明为正”,可以肯定陈翰是明人。陈翰注释本初刊于明末,日本永禄五年(1692)出版的《广益书籍目录》列有此书可证。传入日本后,明历四年(1659),享保十三年(1728),两次据此刊成《新锲三字经注解》。笔者所见韩国中央图书馆本即1728年本,历史系谱部分作“炎宋兴,受周禅;十八传,南北混。十七史,全在兹”。惟“考实录”作“考其录”,但注释作“直笔无伪曰实,详述始末曰录”,可见是刊刻之误。如此,正文内容完全与王相《三字经训诂》同。所不同的是,《三字经注解》是简注,而《三字经训诂》是详注。《三字经注解》注释风格近于《新刊三字经》,每句有简明扼要的双行小字注释,自然段落处有中心大意的串讲。如“光于前”,释曰:“前,父祖也。生有诰封,死有敕赠,曰光。”“垂于后”,释曰:“后,子孙也。世官世禄,曰垂。”“此八句言读书功用之大。”不过,注释内容又完全不同于《新刊三字经》,排版格式也不同,每句单独起行。
韩国所藏的《新刊三字经》是一个出于古本《三字经》而文字略为不同的古本。韩国忠南大学图书馆所藏《新刊三字经》全文348行,1044字。正文末有“万历岁次丁未年冬,玄览堂梓《新刊三字经》终”一行字,考万历丁未年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这个时间点,离首次出现读《三字经》记录的正德三年(1508),正好一百年。由于有“新刊”字样,且有注释,可以肯定是一个翻刻本,不是最早的《三字经》版本。玄览堂为明代小书坊,虽一时无法考证出精确地域,但凭感觉应在东南沿海。如此可以肯定,《新刊三字经》是一个坊刻本。只是,我们所见《新刊三字经》,不是万历三十五年原刻本,而是崇祯十六年(1643)重刻本的写本。此书最后有一跋:“右《三字经》及注解,不知何人创述。宋朝人教少儿,始以十九文。此经次之,字句简便。比我国童蒙先习,则教学颇易。略加删改,入梓行布焉。癸未秋,泽堂识校书跋重刻。”据此,今所见写本,是据《新刊三字经》的崇祯十六年刻本而写成,具体的时间不详,应在明末清初。“泽堂”应是朝鲜人。“略加删改”,说明个别文句经过作者的修订。有简单注释,连排。
这个版本最值得留意的是,首先,历史部分写到宋末,“炎周兴,受周禅;十八传,胡元混。十七史,全立兹”。国内所见《三字经》均作“南北混”,惟此本作“胡元混”。“胡元”是明朝人使用频率相当高的术语。由此可以肯定,明人将“南北混”改成了“胡元混”。
其次,与今所见最早古本相比,不仅文字有出入,甚至有段落出入现象。
仔细分析一下,古本《三字经》与《新刊三字经》存在以下七方面差异:
1、一字之差。“习礼仪”作“习礼义”,“首孝弟”作“首孝悌”,“夫妇顺”作“夫妇别”,“我周公”作“我姬公”,“称盛世”作“称圣世”,“争汉鼎”作“争鼎峙”,“全在兹”作“全立兹”,“若梁颢”作“若梁灏”,“尚勤学”作“尚且学”,“身虽劳”作“身虽贱”,“对大廷”作“对大庭”,“下泽民”作“下泽氓”, 一字之别,似应以后面的《新刊三字经》为是。
2、短句顺序不同。“丝与竹”作“与丝竹”,“至玄曾”作“至曾玄”,“群弟子”作“群子弟”,“知终始”作“知是终”,这些应是前后顺序的不同。“是”应作“始”。
3、短句不同。“子思笔”作“乃孔伋”,“南北混”作“胡元混”,“犹苦卓”作“愈自力”,“勉而致”作“须知愧”,“人不学”作“人无用”,“宜勉力”作“宜自勗”,也以《新刊三字经》为是。
4、典故的不同。“如挂角”作“如凿壁”,“莹八岁”作“昉四岁”。莹指祖莹,昉指任昉,两人皆为南朝才子。如凿壁,说的是西汉匡衡凿壁借光读书故事。似应以《新刊三字经》为是。
5、笔误。“师项橐”作“师倾橐”,“有训诰”作“有训诂”,“谢道韫”作“谢道温”,“当效之”作“当効之”,“作正字”作“作正子”,这些应属《新刊三字经》笔误。据《史记》卷七十一《甘罗传》“夫项槖生七岁,为孔子师”。查《四库全书》,只有谢道韫,没有谢道温。
6、段落前后顺序的倒置。下面一段,古本《三字经》作:
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彼既老,犹悔迟。尔小生,宜早思。
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彼既成,众称异。尔小生,宜立志。
莹八岁,能咏诗。泌七岁,能赋棋。彼颖悟,人称奇。尔幼学,当效之。
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
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彼虽幼,身己仕。尔幼学,勉而致。
有为者,亦若是。
而《新刊三字经》则作:
昉四岁,能咏诗。泌七岁,能赋棋。彼颖悟,人称奇。尔幼学,当效之。
蔡文姬,能辨琴。谢道温,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
举神童,作正字。彼虽幼,身己仕。尔幼学,须知愧。
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彼既老,犹悔迟。尔小生,宜早思。
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庭,魁多士。彼既成,众称异。尔小生,宜立志。
由此可知,两段话前后顺序倒置,且少“有为者,亦若是”六字。那么,哪个版本合理呢?从四岁、七岁、二十七、八十二年龄顺序来看,无疑是《新刊三字经》更符合逻辑顺序。在“泌七岁”前插入“莹八岁”,是不合逻辑的。这是《新刊三字经》与国内各版本最大差异所在。今国内所见各种版本《三字经》,均沿袭王相《三字经训诂》格式。
7、缺句。古本《三字经》多“唐刘晏,方七岁”,“有为者,亦若是”四句,《新刊三字经》缺此四句。从上面八句成一段落对称规则来看,《新刊三字经》“举神童,作正子”前补上“唐刘晏,方七岁”二句是合适的。查赵南星《三字经注》,已经缺“唐刘晏,方七岁”,说明明版《三字经》普遍缺此二句。“唐刘晏,方七岁”应是清人补上的。这说明,《三字经》的编纂是一个不断增补与替换的过程。
陈翰《三字经注解》与《新刊三字经》,哪个版本更古老?从刊刻时代来说,《新刊三字经》刊于万历三十五年,似早于《三字经注解》,但今天所见为崇祯十六年修订本,内容上已有所变化。从内容来判断,《三字经注解》应早于《新刊三字经》。主要理由是,这个版本的内容,与王相以来的古本《三字经》完全相同。这种相同不会是偶然的,必有其依据所在。《新刊三字经》可以称为古本的变种。要之,两者都是明版古本,分属两种古本风格。
《增注三字经》,韩国国立中央图书馆藏,这是一个写本,略残。前有朝鲜人艮斋跋:“《三字经》,不知谁人所撰。而其辞略而备,其文练而雅,要非东人所述。而训蒙捷径,莫此之要也。尹明直将以剞劂以惠幼学,为添‘宋五贤’以下四句,以完其篇,以待明直之成其志也。癸酉阳月,艮斋。”末尾有“太岁庚申正月丙寅朔丙寅日郑敬夏谨伏问身数丕□”。“癸酉”“庚申”不知具体年代。与古本《三字经》相比,《增注三字经》正文内容略有增补,“经既明,方读子”前有“宋五贤,传圣贤。明群经,绍周孔”四句,明确说明“自宋五贤至此四句,乃艮斋所补也”。值得重视的是,其注释不同其他版本,有其独到之处。这应是海外学人增补且加注释的本子。
至目前为止,明人所见《三字经》,均没有作者。赵南星《教家二书序》明确说“世所传《三字经》、《女儿经》,皆不知谁氏所作”[5]。《新刊三字经》泽堂识语也作:“右《三字经》及注解,不知何人创述。”艮斋《增注三字经》跋也说:“《三字经》,不知谁人所撰。”前面及下面所述几条《三字经》传播资料,也没有作者。《三字经》何以会出现佚名现象?这里要注意的是,《三字经》在今天是受人注目的文化遗产,而在古代中国,则是一部不登大雅之堂的坊刻教科书。当时中国尚处于高雅文化时代,上层士大夫习惯编纂经史类著述,他们控制着古代中国的文化霸权,精英们的作品就是中国古典文化的代表。至于各类教科书的编纂,一直不登大雅之堂。书坊所刊之童蒙读物,绝大部分是聘请乡村塾师编纂的,所以常常佚名,这应是《三字经》没有署名的直接原因。
一般的说法,《三字经》始成于元。如此,元及明代,是《三字经》编纂与传播研究的关键时期。可惜,有关的文献记载过少,留下的问题过多。目前的研究可以肯定几点:《三字经》的编纂时间,应在元及明代前期。初由元初人编纂,后经明人加工成型。《三字经》正式出版于明中叶,至迟在16世纪初之前。时间下限写到元初的古本《三字经》内容,有两大版本系统,即《三字经注释》与《新刊三字经》,两者间既有文字上的出入,更有段落顺序先后的不同。明人文献记录及今天所见各种明版《三字经》,均没有作者。替《三字经》作注与插图,始于万历时期。《三字经》的简洁,为后人注释的发挥,留下了较大的空间。晚明时代,出现了多种风格的注释本。明代的注释本多为简注,清以后才有详注。增补《三字经》,仿作《三字经》,也始于晚明。现存最早的增补本是赵南星的《三字经注》,最早的仿作本是《释教三字经》。
(作者:宁波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文献》2009年第4期)
注释:
[1] 本文为2008年度浙东文化工程项目《王应麟及其深宁学派研究》阶段成果之一。
[1] (明)傅希挚《南京国子监祭酒阎朴墓志》,见雍正《山西通志》卷一九八,《四库全书》。
[2] 收入《天一阁藏明代科举录选刊·登科录》,宁波出版社2006年影印本。
[3] 见翟灏《通俗编》卷七《三字经》转引,《丛书集成初编》本。《蒙养故事》单刻本没有传下来,只有清人杨臣诤改编的《龙文鞭影》。今所传《龙文鞭影》,无萧良有自序。
[4] (明)刘若愚《酌中志》卷十八。吕毖编校《明宫史》卷五与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十二(见《四库全书》),均作“《三字经》,计一本,二十六页”,同为一本,但页码不同,一为22页,一为26页。
[5]也见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七《教家二書序》,崇祯十一年(1638)刊本,《四库禁毁书丛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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