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买的韭菜花酱,味道不好,还有点咸了。”我嘴里嚼着饭粒,皱着眉头发了句牢骚。妻子听见只是笑笑,也没搭腔儿,这句话我说过无数次,她知道我喜欢吃韭菜花,却从未满意过。
也许是我口味苛刻吧,可谁又知道?我小时候吃过一种韭菜花酱,是手工制作,天然的清香带着微辣,有嚼头有回味,那种味道一直存留在心底,丝毫未消散。后来吃到的韭菜花酱,一旦接触到味蕾,自然会和心底留存的味道相比较,结果就是差别和失望。
还是在我上小学的年纪,村里有个走街串巷,卖韭菜花和辣椒酱的老汉,推着一架独轮车,车两侧各绑一个褐色瓦缸,缸口蒙着块白布。老汉总在饭点儿出现,嘴里大声吆喝:“卖韭菜花喽——辣椒酱嘞——。”
只要听到这熟悉的吆喝声,我就会停下手中的筷子,眼巴巴的看着父母,母亲会轻叹一声,从兜里掏出一块钱来,递给我:“去吧,一样儿买五毛钱的。”这时,我像是得了将令,抱着碗一溜烟的跑出去,循着吆喝声去找那辆独轮车。
每一次都有人比我早到,独轮车早已围上几只碗,老汉嘴里不住的念叨:“一个一个来,都有啊——”老汉灰黑色脸上布满的褶子,被笑容挤压得如同深壑,有时候,老汉会突然吼出两句河北梆子,周围的人先是吓一跳,随即就哄笑起来。韭菜花和辣椒酱盛在我手中的白瓷碗里,中间自然形成一条界线,半红半绿煞是好看,两者混合的香气,让我垂涎欲滴,此刻,满脑子就想早到家,用热腾腾的白面馒头蘸着吃,我尤其喜欢韭菜花酱。
一连几年,家里饭桌上可以没菜,却从未少了韭菜花和辣椒酱,那个推独轮车的老汉,从未让村里人失望过,总是按时按点出现,他那一声吆喝:韭菜花———辣椒酱嘞———仿佛成了到点吃饭的提醒。
一年的冬天,临近寒假的时候,家里饭桌上的白瓷碗已经见底儿,那声熟悉的吆喝,还没有听见,上一次老汉出现是五天前,有时候我会去街上瞅瞅,盼着那辆独轮车能够出现。又过了两天,一天吃午饭时,那个熟悉的吆喝声,终于出现了!韭菜花嘞———辣椒酱嘞———只是,这声音不像以往的中气十足,变得嘶哑无力。
赶紧搁下碗筷,从橱柜里找出一只干净的白瓷碗,没关屋门就跑到街上,那辆独轮车就在不远处,这次没有其他人,我走到跟前,把碗递过去:“一样儿来五毛钱的。”老汉身上裹着一件羊皮大袄,袖口蹭的油亮,脸上没了以往的笑容,佝偻着身子,脸色更加晦暗,老汉慢吞吞的掀开缸口的白布,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颤巍巍的攥着勺子。
“怎么盛的,粘的哪儿都是!”我接过白瓷碗,食指被染成了绿色,老汉面露愧色,咳了一声,说:“怪我———我没注意,你自己找纸擦一下吧。”我心里不悦,嘴里含糊着嘟囔了两句,一手端着碗,另一手伸进裤兜,遭了!兜里是空的,手里的碗倒换一下,摸另一个裤兜,还是没有!
这时候,旁边已经有几个人端着碗在等,“没带钱,买什么东西啊,别在这儿耽误别人。”有人在我身后发牢骚,“赶紧回去拿钱吧,不给钱,碗不会让你拿走的!”有人着急了,催促我说,我脑子混乱,手里的碗成了烫手的山芋,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先拿回去吃吧———改天把钱送来也行。”老汉看着我说,我犹豫着,站在原地没动,老汉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没事儿的,赶快端回去吧,我认得你———”我低下头,端着碗往家走,手里的碗,变的沉重起来,像是铅做的。回到家,掀开床席,又拉出抽屉,终于在大衣柜的棉被夹层里,摸出钱来,再次返回街上,独轮车已经走了,吆喝声也听不见了。
往后的几天,都没见过独轮车和那个老汉,叠的方方正正的一元钱,安静的躺在裤兜里,我很多次到街上寻找,可总没结果,问了不少村里人,都说不知道。一天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前边不远的胡同口,有几个人在议论,走进后,听见一人压低了声音,说:“知道吗?经常来咱们村儿那个老汉,就是那个卖韭菜花的———昨晚上死了!听说是得了急病。”
我的手,下意识的伸进裤兜,方方正正的还在,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父亲楞了一下,告诉我:“这个老汉,是外地来的,租住在往北边的十里铺村,就一个人,无儿无女,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其他亲属,昨天突然死了,还是邻居街坊帮着料理的后事。”
我最后一次见老汉时,他应该已经得病,没想到那次见到他,竟是最后一面。裤兜里的一块钱,最终没能送出去,也没能当面谢谢老人。现在我好想明白了,明白为什么那时候吃过的韭菜花酱,过去三十年时间,一直记忆犹新而且无法替代,这不光因为手工制作,天然味美,更多了善良老人的情感味道,所以才成了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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