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猪。大部分农村人几乎对猪都很有感情,我也毫不例外。有时我甚至想,其实我和猪是一样的,甚至都不如猪。当然,这都是因为我在某个阶段,自己的人生处境出现挫折和阻力,导致我失落消沉而发出这样的感叹。
在我说出这些难以为情的心里话的时候,我只是想表达,我和猪的感情,的确是非同寻常的。最起码在我的记忆中,有很长一段时间,猪和我的生活休戚相关,我的命运,也会因为猪而随时出现不可预知的变化。猪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难以磨灭,因为它是很高大的。
这其中有一头猪,是我印象极其深刻的。有一次我正在教室上课,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肚子疼痛难忍,我发黄的脸上滴着汗珠,肠胃里的绞痛,甚至让我蜷缩在地上打滚,死去活来的场面,吓得老师同学们手足无措。最后老师派一名同学十万火急地去我家报信。幸好我家距离学校是很近的,于是正在地里忙活的母亲急急忙忙地赶到学校。面对母亲着急无助学校也没有办法,只好让母亲把人带走,赶快找医生看病。但是看病需要钱啊,父亲外出打工,母亲拿不出,只好向村里人借钱。但我家已经借了很多人的钱,这次事发突然,实在是难以在短时间内再借到钱了。看着痛苦呻吟的儿子,母亲着急的大哭,但实在没有办法。邻居们只好劝说着母亲卖了家里的猪,母亲在那一刻只好立即同意,虽然大家都感觉很可惜,因为那头猪已经快成年了,而且长势很好,正处在快速上膘的时期,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卖上好价钱了,但为了儿子的性命,别说是一头猪,就是再怎么珍贵的东西,在这一刻,母亲也会毫不犹豫地卖掉来换取儿子的性命。于是,我和那头大约只有一百斤出头的猪,一起躺在架子车上,急匆匆地被大家拉着赶向集市。那头猪很不幸,但我因为它却得到了一次命运的眷顾。这真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头猪啊!它救了我,为了我,它被奉献了尚处青春时期鲜活的生命。大概也因于此,我总会在某个沉迷想象的恍惚中,感觉脱身化为了一头猪,可能现在的我,就是那头猪生命的延续吧,所以说我自己是一头猪,真是也不为过啊!
想起这头猪的不幸,其实好像和我有关系的猪,可怜最后都是不幸的结局,比如那头很无辜的猪。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它大概有五六十斤吧,因为我家修建不起像样的猪圈,所以被寄养在大队猪场的圈舍里。我和母亲对喂猪那真是非常积极,是每天喂几次、每天看几次的,因为在那个年景,猪就是一家人最大的财富,是一家人能过上幸福生活的希望。
有一天,我们把从地里拽(我们当地人把笼猪草叫“拽”草)回来的翠绿鲜嫩的青草抛给它的时候,我忍不住问母亲:“咱家的这头猪能长多大啊?”母亲说不知道,只要你好好拽草,好好喂它,就能长得很大,卖很多钱,咱就能想要啥买到啥了。当然我知道母亲最想买的是什么。母亲是个绣花做衣服的好手,最想要的就是那些花线和布料,那可以让我们全家在母亲的纤手翻飞中穿得更体面一些。但那时我们家穷的除了一些吃饭用的锅碗瓢盆,几乎是家徒四壁了,更何况在当时那些花线和布料,对我们来说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如果能用猪换来一些余钱,那我们都可以穿上稍微像样的衣服了,最起码衣服破了,可以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轻易的就能缝补好。但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实现母亲的愿望,看着眼前这头猪,我知道这一切美好的想法都要寄托在这头牲口身上了,然而偏偏我小小的脑袋里却不合时宜地提出了怀疑。我看着那猪好一会,问母亲:“妈,这头猪会不会被狼吃了啊?”母亲立即恼怒地笑骂我胡说八道。但是谁又知道呢?童言往往就是命运的信使,真是不幸中的大不幸,我一句无心的话竟然真的实现了——第二天母亲再次去喂猪的时候,猪圈里只有一摊血迹和猪的残肢,种种迹象已经表明,我家的猪真的被狼吃掉了!那头猪很不幸,我也很不幸,痛苦失望的母亲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惩罚了我给饿狼通风报信的恶举。
这两头猪,都因为我没有长大,其实也不尽于此。在我印象中,我家养的猪,就从来没有现在看到的那么大。记忆中最大的猪,好像是那年杀的过年猪,大概也超不过180斤。我只记得小时候和大人一起去食品站缴猪,那是最兴奋的时候,看到猪们一个一个被人们送进食品站的大猪圈,听到猪们欢快的哼哼声,那一种满足就油然而生。当然最有成就的是,听到收猪的人说,“好家伙,这猪真大,膘水厚,快有180斤了,一等猪!”那就是很得意的事情了。所以我也一直认为猪长到180斤,那就是巨无霸一级的猪了。
那时候,农村人养猪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完成任务。在那个计划经济尚未转型的时期,特别是在我童年时期的这个陕南山区贫困地区,一家人有能力养大一头猪,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人们的温饱都没有解决,拿什么去喂猪?开始是政策性的“政治猪”,每家每户必须完成养猪这一政治任务,后来养猪就成为补贴家用发展家庭经济的主导产业,慢慢由“资本主义尾巴”变成了自发的经济行为了。不过,以当时物力维艰的现状,猪能养得很大,那岂是嘴巴上说说而已那么简单?不过正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来喂猪,所以那时候的猪就全靠我们这些“职业养猪手”拽草去喂养了。猪虽然不大,可是那猪肉,真叫一个香啊!村里一家人煮肉,全村都飘荡着浓郁的肉香,几里外的人都能闻香流涎了!
父母给我童年时期下达的主要任务有两个:一个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个是好好拽草、天天喂猪。虽然我很不情愿去完成第二项任务,但是在父母苦口婆心的教育下,我明白了只有完成第二项任务,才能确保我的第一项任务顺利完成。因为我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能安心地坐在教室上课,那主要的功劳就在我家喂养的“猪”身上。所以与其说是“我喂养猪”,还不如说是“猪喂养我”更合适。在明白了这个大道理之后,我的逻辑思维立即清晰起来,思想意识马上得到了提高,于是每天放学后和一帮伙伴去野地里拽草,那就顺理成章了。所以后来我对这项工作是乐此不疲、兴致盎然,成为一项热情洋溢的生活运动,尽管我长期不愿承认。但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猪和我的关系,已经是明明白白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了......
那时我积极响应父母的号召,随着不断实践,我已由原来很有抵触心理的“消极分子”,彻底变成了勇为人先的“突击手”。每天和伙伴们去野地里拽草,或者河边、稻田边、苇子园,或者村后的高粱坡,那都是很有乐趣的。实际上我之所以喜欢上喂猪这个任务,就是因为为猪拽草实在是一件很快乐、很美好的事——好玩嘛,那是童心使然。想想啊,和村上一群不相上下的野丫头野小子,吆三喝四地挎上草笼,唧哩哇啦地分散在天高云淡、自由放阔的天地,有时蹲在草丛中,有时钻进青纱帐,有时爬上串下地逡巡在墹边坡坎上,还有时卷起裤管徘徊在小河里、稻田里、湿泥滩,只要哪里有猪喜爱吃的草,哪里就有我们的身影。最后每个人的笼里装满散发着清香的青草时,孩子们就撒着欢的自由活动了。这个时候,那就是各显其能尽情玩耍了。男孩子们上树掏鸟窝,下河逮鱼捞虾,胆大的偷着拔几簇落花生,刨几个红薯,掰几个玉米棒子,弄堆野火烧烤着就香喷喷地吃了。摘人家地里的西红柿,顺几条翠皮黄瓜,打些青皮核桃剜着吃,这些都是为了照顾女孩子。还有那长荒了的玉米杆,放倒几棵嚼起来甜得像甘蔗。总之小孩子们随性意起的事情那真是太多了,却也是其乐融融,快乐无比,而这一切都来源于各自家里的那头猪。
我在当时基本就是一个“蛤蟆骨朵儿”,跟着人家那群“鱼”浪呢,人小个子矮,但偏偏喜欢跟那些比我大的孩子玩。其中有一个丫头,是前门路上的慧慧,长得漂亮,也泼辣,很有“大姐大”的范儿,经常带着我们给猪拽草,我们这群野小子们个个把她当做讨好献殷勤的主儿,所以她基本上就不亲自拽草了,骄傲的女王哪能动手干这个啊!她家的猪我没见过,但那头猪的成长,那肯定是有我不小的功劳哦。虽然有时是我不情不愿,嘴里嘀嘀咕咕的,但一想到有漂亮的女孩子用不同于其他人的眼神看着你,那就好吧,把她家的猪当做我家的猪儿子、猪孙子吧!呵呵,小孩子们从喂猪的事上也能学到阿Q精神。
当然在喂猪的过程中,也是有很多乐趣可言。每天看着猪因为吃着我给它拽的草,看着它一天天长大,那是一种无比的成就感。我会在喂猪的过程中,细心观察猪的一举一动,知道猪的喜怒哀乐,喜欢吃什么草,不喜欢吃什么草,它发出什么声音是什么意思,我渐渐和猪建立起一种亲切的关系。这个世界上,什么最能驱使人去做事?那就是感情。一旦建立某种感情,你就会在某个事物身上寄托了一定美好的希望,让它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成为快乐的源泉。即使是和猪,也不例外。那时候我对猪真的很上心,很是喜爱它,它憨憨的,只要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每当你提着草笼站在猪圈门前,它立即就会欢快地迎接你,就像迎接一位久违的老朋友。你走进去,它会磨蹭你的腿,拱拱你的脚,抬起头很喜欢的朝你哼哼,你要是给它挠几下痒痒,它会温顺地躺下,充分享受你的友谊带给它的惬意。温暖的阳光照射在我和猪的身上,我感觉这一刻和猪的日子真是很不错呢。
喂养猪最开心的事,还是猪长大了去换钱。虽然每次和父母一起去向“公家”缴猪,都会有依依不舍的难过,但毕竟是个孩子,在面对父母用猪换来的钱犒赏我的时候,那点永别的难过,随之也就烟消云散了。这就是喂猪的快乐,哪怕是最后和猪生死离别也是快乐的,这是那些城里孩子难以享受到的快乐。所以到最后我迷恋上了喂猪,迷恋上为猪拽草时敞开心扉自由呼吸、自由奔跑、自由玩耍的生活,甚至也把妹妹带动起来,每天为猪拽草,就如同每天的家庭作业一样,成为必须的功课。
我才开始在乡镇工作那几年,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经常下乡走村入户,却总喜欢趴在人家的猪圈看那些猪。看见猪们肥肥壮壮的,吃食吃得欢,或者悠闲地享受时光静好,我心情就灿烂明媚。我是实实在在羡慕猪的生活啊!因为对猪特别关注,看着有的人引进了新品种,有的人科学改圈,我就心痒难耐,终于有一天怀揣一张图纸,用摩托带着两头良种猪仔奔回了家。我和父亲商量,我要养猪,要正正经经、美美地养一回猪。父亲对我的先斩后奏大为恼火,和我大吵一顿,我立即离家出走,最终父亲同意了我的意见,大体按着图纸修好猪圈后通知我回家。那时我真的把猪当做宝贝,我只要在家,基本上是和猪生活在一起,为它打扫冲圈、撒石灰消毒、疏通风口,为它刷毛、挠痒痒。猪们见了我真是如同见了亲人,那个热情啊,让我感动之余更加增添养猪的信心。我常常按着它们的脊背心里暗暗说:“朋友,给争点气啊!”可真要猪们争气,那就不是很容易了,猪们少不得今天生个病,明天不好好吃食,所以我从畜牧站的朋友那里借了《养猪技术》、《猪病防治》的书,整天手不释卷。有次一头猪病了,我结合症状,断定是猪感冒了,父亲听后眼睛瞪得好大:“啥?猪还会感冒?你小子感冒了吧!”没办法,我只好现学现卖,给他详细解释一番,赶紧买些针剂直接就给猪扎上了。等猪缓过劲了,父亲看着我的眼神就跟看猪差不多了。也是的,我得意啊,这是因为养猪让父亲佩服了我一把啊!
我带回来的那两头猪,一头是大约克夏,一头是杜洛克,都是用来做母本的。两年后,两头母猪长得猛,最大的一头长到四百二十多斤,足有一米五高,那跟一头牛犊子差不多。这么大的猪在我们村是头一回,邻居们都来看稀奇,猪仔下的多,品相好,脱槽快,所以猪仔自然卖得好。可惜最终还是由于经验不足,一头猪有病了怎么治疗也不见效果,忍痛卖掉了,一头产仔虽然很多但死仔率越来越高,最后也卖了,我的养猪生涯也就黯然终止了。
从此,我再也没喂养过猪,猪也逐渐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我很怀念猪,很怀念那些因为猪而难忘的经历。那在野地里为猪拽草快乐的童年生活,那个带着我们拽草的慧慧,已经离我非常遥远了。那每次看着猪吃着自己拽回来的青草舒坦的幸福,现在哪里去找呢?
我坚持修建的猪圈,仍然还在,不过已经好多年没有猪了。母亲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喂养,父亲也对养猪失去了兴趣。曾经喧闹而富有生机的猪圈,像那些国有企业破产后的厂房,颓废衰败,只有当作柴房,还能显示它有一些剩余价值。那遥远的猪,已经不会知道这些了。带领我们拽草喂猪的慧慧,中学没有读完就出去打工了,从此一去不回,我再也没见过她,她家也再没有养过猪了。
有次我去观摩一个生态园,那里的猪很多,现代化的养殖技术,让他们在流水线一样的作业操控中,迅速长大。可是这些猪,它们会懂得美美吃那些孩子们用双手拽来的青草的滋味吗?它们会懂得孩子们为了养育它倾注喜怒哀乐的情感呢?它们不会明白,因为猪,给了那些贫穷的孩子一个可以记忆的快乐童年。
可是那些猪呢?那些我曾经为之欢呼雀跃的猪呢?它们永远不在了,已经逐渐模糊得如同记忆里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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