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二那年的暑假,别来无事,我和老爸帮着他一朋友更新屋内装潢,老爸的朋友说:“德叔的二儿子死了。”
德叔是我们镇上的医生,邻近的孩子没经过他手照拂的恐怕没有,而孩提时体弱多病的我,对他更是熟悉。
德叔的二儿子和我年纪一般大,我俩第一次见面时是在八岁那年,刚好循着我一年一次的重感冒发烧。在我倚着老妈打着点滴时他也和他母亲进来了,不过他是被拽着耳朵进来的,他母亲进门就提着大嗓子嚷开了:“老德,看看你儿子,不学好又去游戏厅了。”德叔铁着脸,一言不发地观看着病人的状况,而医生的妻子张嘴就开骂,骂她的儿子不学好,骂他不好好读书整天胡混,词语的粗秽诙谐惹得病人和家属们哈哈大笑,连老妈也含笑盈盈的,但我却觉得并没什么值得哄乐的,打骂孩子好像是成年人一乐趣,那些教育仿似可以闹出很多笑话来,所以他们才肆无忌惮的放声吧。
我看着医生的儿子,目光夹带着怜悯,而医生儿子鼓着通红的眼球环视四周哄笑的人,像拓版书籍一样打量着每个人脸上细节,当他与我四目相对时却怔住了,可能是因为我除了他父亲外独一不笑 的人,但随则他眼里迸出了更大的怨怼,那怨恨仿似要把我的脸剥出来印在自己脑海里一样,虽然此时我如病猫一样,不过仗着他父母在场我也瞪着眼睛回敬了他,然后我们像林木间两个老虎的偶遇,而它们都是在追寻着另一个母老虎的气味而来,为了夺得最终荣誉与后代的保留权,我们都不甘示弱。
我俩的第二次偶遇情况大抵有些不同,那时我正好复读六年级,刚好脱离了病猫行列长得膀大腰圆的,偶遇的地点是游戏厅,不复当年的医院,可是我俩之间的恩怨尚在,不要言语挑明我俩默契地坐下了拳皇的机台前,按着键钮摇着小杆互相厮杀,噼里啪啦的声响引人瞩目,仿似有仇的不是我们俩而是那台机器一样,在最终胜负还没有判定时,在母老虎还不属于我抑或他时我俩被游戏厅的老板赶出来了,老板大骂着:“你们两个兔崽子是来拆老子店的吧,以后敢来这里看我不弄死你们。”看着老板比我长得更膀大腰圆,我俩只得忍气吞声,悻悻而逃,那母老虎最后也没属于我抑或他,却被老板占据了。
第三次偶遇在我逃了补习班混入网吧的时候,他刚好在里面出来,我俩相视一笑,当年恩仇一朝泯,然后我请他上了网,他请我吃了杯面,末了他对我说:“以后再到医院报我名号,让我老爸给你打折。”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惦记着那段无妄的仇恨在诅咒我,所以当时我是哈哈大笑着说:“好的。”
第四次,我俩没有第四次的偶遇,然后老爸的朋友就对老爸说:“德叔的二儿子死了,泅水淹死的。”
他死了,我不知道他的葬礼,也没人告诉我他的葬礼,他还没告诉我他的名字,也没要我前往吊唁,他就死了。
父亲的朋友再说道:“记得前年德叔花了大价钱买了两棵三十多年的榕树种在门口,我们邻近的人都去劝阻不要,告诉他榕树不容人,他呵呵着说不迷信,可是他二儿子死了第二天他就把两棵木给砍了,你看,那句话就灵验了。”
抽展的榕树让我想起中学。中学大门内,那棵榕树就伸展着枝叶向我们投来一片庇荫,因为过于茂盛所以春日新抽的枝桠让我无从分辨,而夏日的青葱又好像无从说起,深秋尽管落叶,但对于春夏的抽展,落下的概而只有九牛一毛,那份庇荫好像从未衰减,哪怕在寒冬刺着生冷的风。
在我中学报到那天我和东少就蹉惊它的庞大和茂丰,东少对我问道:“你说这要多少尿才灌溉得出来?”我回答说道:“大概够把全学校的人淹死了。”他点了点头。
中学里只有一个校工兼理保安,那是一个温和而又不失幽默的老头,他姓梁,故而我们都叫他梁叔。梁叔和学生关系很要好,好到只要我和东少在上课时嚷了一声梁叔他就开门让我俩往网吧混去,也好到我迟到捧着河粉嚷了一声梁叔他就拿着酱油开门然后我们就地而吃,吃饱了他就拍拍我的肚皮说:“回去好好上课。”然后我复了一句:“好咧。”
中学时男孩大抵发育了,而女生也大抵发育完成,发育中的男生精力都旺盛的无处发泄,所以常常一大队一大队的聚在榕树下,不知道先是哪队的人起的头,指着另一对带头的人喊道,“弄死他们!”然后两队就开始“厮杀”了起来,但奇怪的是,榕树不容人这句话在中学里从不应验,最多的也就是一两个打到头破血流老师就上前来喝止了,可是不抵用,那些老师也不敢上前去制止,怕那些曾经不小心的得失让学生记仇趁机殴打上一顿,这事也有前例。不久校长也来了,拿着喇叭恐吓着处分,却还是不抵用;这时梁叔姗姗而来,他扯着粗犷而不宏亮的声音嚷道:“差不多就好了,消停一下,回去上药去。”然后那些斗殴的人便一哄而散了。老师和校长都无可奈何,只是训导主任上前埋怨道:“梁叔,既然你的话抵用,为啥你先前不出来?”然后梁叔就假痴不癫的说道:“哪敢上前,哪敢上前,你们的话都不抵用,我怕他们揍我咧。”这时校长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便往着他的校长室走去,像国王凯旋而归再复国土又是另一番风景。发育完成的女生喜欢在晚自习后坐在榕树下,携着早上斗殴的某个男生耳鬓厮磨,而我和梁叔两人看着发愣。有顷,梁叔问我:“小子,想着什么呢。”我答道;“明天没钱吃河粉了,都被网吧坑光了。”
“哦。”梁叔答道。
“那你想着什么?“我反问道。
他缓了一缓,悦慰说道,“想我家婆娘咧,想她沿着村尾的那条田埂扛着锄头大步往家里回喊着‘老头你又回来了’。”然后在我脑海里浮现出张飞对着长板桥大喝:“曹贼老头,你又回来了。”陷入浮现时梁叔转看着我,说道:“发楠,你这孩子不同,聪慧,就是不爱学好,这可不行,多读书才有出路。”我呐呐的点着头。
到了第二天,我在换下的旧衣服里还是翻出了一块钱来,只得捧着一份河粉愧疚着往学校赶,想着今天不能和梁叔坐在一起侃大山吃河粉时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怅然,然后不知怎的我竟想起了昨天晚上梁叔和我说的那一席话,多读书父母也和我说过,老师也和我说过,但是他们的话语中总会夹带着愤怒和失望,而梁叔不同,他的话里带着感喟和不舍,又夹带着莫名的期许。
不觉间到了学校,我把铁门拍的轰响,嚷道:“梁叔,开门啦,开门啦,迟到了。”可是在保安室里出来的不再是梁叔,是一个彪型的汉子,黑黢的皮肤上挂着和大榕树的深绿一样的军衣,那种浓绿都沉重而化不开的颜色,他睁圆着眼睛扯着公鸡提鸣的声音说道:“嚷什么,嚷什么,都迟到了还嚷嚷。”我愣住了,待他打开校门口的铁门后我蔫着声音问道:“梁叔呢?”那汉子瞪了我一眼,把我吓得脖子一缩,随则他哈哈笑了起来:“都说着学校的毛猴会打架,怎么都这么没种,来了就问梁叔呢,梁叔被辞了!梁叔呢。”我迫切的问道,“他怎么被辞了?”那汉子盯着我手里的河粉,再瞥了我一眼,一把夺了过去,蔑然说道:“校长嫌他管制不严,天天让你们群架斗殴,还放你们这些毛猴迟到早退,就辞了。”他翻开袋子,看了一下缥缈的烟气在还温热的河粉上攀爬而出又瞥了我一眼继续说道:“这次就放了你,以后你还迟到就别想着进来了。”
坐在教室里,我第一次明白了离苦,也明白了所谓的分别无需再见,但那些记忆会每天在你心头里翻滚而遏制不了,最终会流淌在你的血液之中逼上你的脑门冲击你的泪腺化为泪珠。再想着我的河粉,突然不甘充斥了我的脑门,迸发无可遏制的怨怼来,我唤来了东少,两人气冲冲的想着找他算账去,一报夺我河粉之仇,那仇恨比两个将要争取后代权的狮子还要深厚凝重,他抢去的是一个饥饿的雄狮口中的那块肉,我们要让他后悔;但去到校门口后,见到的是他举着一根高压电棍,对着早我俩到了的一群毛猴趾高气扬地笑他们“没种”,那根电棍噼啪做响,真似一只毛猴在嘲讽着我们一般,突然我想起当年三万的八国联军掠夺一个腐弱的大清皇朝,而那些皇城守军虚张哗然便卷着自身家产落荒而逃,那是怎样的一番悲宏而凄惨的水彩画。
后来每次迟到我都会自觉往网吧里走,抑或没钱了,就去游戏厅希望能再次偶遇医生的儿子,但每次满怀期待,却又满怀失望而归。学校里大抵发育的男孩,他们也不再在榕树下斗殴了,因为那么一次,两人一言不和扬起了拳头,便在那个汉子的电棍下颤抖而分,那些赶到的小伙伴们皆缩头怯退,一次短兵相见就戛然而止,留得一场虎头蛇尾闹剧被校长看在了眼里,他在校长室内,含笑盈盈,像看着凯旋的将军为他收复了失土又是另番风景一般。接着他对着下面俯首称臣的老师说道:“下面说说早恋处分问题吧。”继而之,那些发育大抵完成的女孩便不复在榕树下莺莺燕燕了。
在我中学毕业后的翌年,再次路过校门时才发现不知何时那棵大榕树已经被砍除,整个校园骤然显得空旷无物,视觉一片光明,但我蓦然觉得,那个年少晃烁的岁月,却被盖上一抹阴霾,怅然若失。
榕树正是不容人,所以它看着年少的毛猴一届一届的毕业,读入别的校园,或者混杂于社会,再抽出新的枝叶,看着一届一届的稚童入学,看着他们年少无知,看着他们懵懂成长,而它的伸展最终也没覆盖了谁的人生,只在那段发育和大抵发育中的年月中蓦然觉得,我们都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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