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一千次回家。
脐带剪断结痂,我梦一回,你想一回。
不说饥馑岁月悲伤的词,只谈你用舌尖舔犊的温暖,我也该用泪水澄清你的奶汁和召唤。
七十年并不伟大。一面镜子由清亮到混沌,已不能厘清你的容颜。
皱纹满面,牙齿换成烤瓷,生活之重咀嚼生命之轻。
你枯瘦如柴,仍在火中一字一句矫饰我的臃肿与虚浮。
没有可供孝敬的蛋糕。
你不喜油脂过重的浑圆如不喜我在酒宴上过分的喧哗和放肆强势的抡手击掌。
你用慈爱的目光横扫我征衣间积痈飞扬跋扈的神采,让我每一次盯你都不敢专注,不敢在高分贝的音色中安度一个夜晚。
你说,你会是一名驭骑的勇夫,但内敛,能走好更长的路。
你说,你是羿的后嗣,一直探究的故乡也是他乡,有关名节和德行需淬火加钢。
你说,梦来,是一个机缘;梦去,是一种出世。
而你,被原乡定罪,代我受过,
将脐带绕在中间,归返善的起源。
我说,我回来了!在羿的疆域,并不高尚,显耀。
土灶。炉膛
往前走,撤了又建的土灶,炉膛的柴火,越添越亮。
我不敢在清醒时刻带有丝毫的酒意。即便陶醉,也听到你的教诲,在五谷的煎炒间爆出喘息。
恍若斗转的饥饿,星移了单薄的肉身,让孩子们在功课上画出充饥的谷米、稻穗。
你始终在灶壁的火光间游走,一泻千里的蒸煮,稳定七分坚强,三分容忍。
我们可不是你操纵的火星,纵然身下躺着柴火,血路上横冲直撞也会将锅底捅个窟窿,让滚水淹没。
你是个终生惜粮如命的女人,每一餐寻着别的味蕾。可否茁壮的身躯,是你抛却的影子,你岂能就着炉膛的余温满足我们的胃口?
于是,众多的影子如柴火映亮的飞翔,在泥墙上空传来传去。
当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孤独地爬过深渊,你粗皮开裂的双手溅起血花,也抓不住晕眩的影子挣向窗口。我们携着炉膛的火光,各自起灶,开始新的燃烧。
你跌倒,爬起,抡起铁锤,摧毁偌大的铁锅。
你说,你终于得以解脱,而内心五马分尸,随这影子泪奔而去。
我听见印有滴血的名字在别的钢铁的翻炒间弹跳起落……随岁月终于去远。
愈发精致的陶器,忽觉胸中少了一餐热闹的欢聚。
我和你一样,瘫倒在异乡,一种被陌生化了的团聚像火钳在灶膛翻来覆去,也挑不起旺盛的火焰朴实地掠食。
你终于再造一口炉膛,将曾经摧毁过的土灶得以引见。
我听见了风箱扑腾扑腾的欢叫。堪称鲜华的影子再次在火光中以柴薪的碎裂溅起节奏,如飞机在太阳之上掠过白云,如火车穿过北方平原,如轮船溯长江而上……让周遭的寒气暖融融,放射一桌争先恐后的白光。
而我们毕竟另起炉灶,称量再重的影子毕竟是影子。
当柴薪熄灭,我们又在灵魂里循着你的血滴,流向其它的炉膛。
你依然继续在小锅上煎熬。不管是荤是素,是甜是苦,是开水是草药……我们只会在很远的异乡,透过天空和星盏,看见柴火越舔越旺。
而你永远单薄,煎熬岁月的每一餐,品尝着不同的味道。
山路
盘绕着的,不仅仅是拥抱。
曾经明晰的羊肠,于今簇拥着树根、草皮……在别的方向,辜负和背弃脚掌。
花的梦遁隐的故人,沿着坡路横穿虫豸从地底翻出的印迹,又被自然的竖琴覆满苔藓,给经年的落叶缀满记忆。
生命如开叉的枝丫,在柏树与杂木间秘藏历史的关卡。
趟过的汗水、粮食、烟草……苦闷、贫穷、痛疼……是乡村生活的谣曲,是方言俚语,是均分山脉的阴阳,是壮丽、旷阔,是敦厚淳朴,是为一顿饱饭跋涉而上的阶梯……
有关造物的神话,赋予的瞭望,在蓝至天边的晨昏夕照,结满驱驰万里的果实,陌生出另一种天地。
拾穗归来的学童不见了,提着铜罐送饭去田野的老奶奶不见了,犁地耕田的汉子不见了,唱着情歌追逐姑娘的小伙子不见了……
随之涌现的是一枝枝新叶,在一根根虬着的老灵魂上,被一棵棵撑天的核桃树孤独地映远,又被矮至抬头可见的桃李、葡萄忧伤地拽回。
而更多的先人,与土地歃血为盟,在盘绕中只为族谱和祖训,掩藏了长幼尊卑。
纷纷错乱的方向,多数在城镇改写户口。保存着的古老火种,只在节日的灯盏里一闪一闪,召唤各自的魂魄,旋绕而归。
你不过是承载的一种古老方式。供你提灯找寻的出口,相挽于众多的影子,由弥漫的烟雾,搭桥去另一座山梁。
而我的记忆,只在回乡的大路上,远远看见你的隐去。村庄凋落,你固守的古老房屋,危机四伏。
塘堰,有关少年泅游的记忆
一口倒置阳光的正午,众水涉过边界。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以鲤鱼跳龙门的姿势,裸游于碧绿的水面。
你在塘岸,以无名圣母的关怀,点燃希望的火炬,照亮他白生生的身子,宛如他在你的体内,喂养一生的羊水。
此岸,彼岸,岁月和村庄融合着你和他的生活。只是你在塘边,倒影出美丽;他在塘里,蜻蜓点水,学习走马观花、模棱两可。
不用占卜,你的喜悦在他的洗濯下绯红一片,他如流水随那波纹一浪浪张开。
一场别开生面的游戏,于正中的太阳直灌夏季。你不可多得的笑容如他此后的油彩,旁题出你的近水和远方。
当野鸭初露,你不曾觉察自身的羽毛在他的沿途循着路径,喂养了他的飞翔。
连续展开的水域,沉下去又浮上来,在倒影中摇晃。
有关少年与水的记忆,是一部泛黄的童话。没有澡盆,没有沐浴露,而他的干净如你白皙的皮肤,在皂角树上的蓝镜里幽远、深沉。
少年,青年,壮年,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而你却于他的听闻中,加深额头的皱纹,已老年成一口塘堰。
你只是他的一种依靠,他试身的水中,远不止你的所见所闻。
一个巨大的转身,水面已经混浊。
他在你的眼底,倒置的仅是那有关泅渡的记忆。尽管呼之欲出,他毕竟已经长大,不会在你的关照中复归原型。
你释放着正午的光芒,就释放了光阴的风帆和断想。他如一个历史的截面,分割了早晨和黄昏。如此循序渐进,又分开你和他,一波一波地隔远。
孤榕之舞
不可否认,你也需要一种清醒。
不论你经过多年,遭受多少风雨雷电,你勃发的脸,遒劲四散的肋骨,鼓凸、凹陷,有岁月的硬结、虫蚁拱动的巢穴,在一天天的粘连中,为生命启用了无数的爬涉和血迹。
附丽其后的山脉、天空,以及轮回的虫声、鸟鸣、翅膀……在睁眼闭眼间,已将叶片和尘埃覆满。
蛇的信子搬动的神话和传说,在上古层出洞开,细察了你的皮毛和一圈圈越旋越急的款幅。
曾经盛极满堂的喝彩,疏忽地掏出大洞。你在一半生的努力中将死的一半幻想得如命运之美。
你终觉在倾斜的陡坡,有种朝圣的快感,旋风般跟随了续接天地的乐徽。
此刻,匹配你高贵身躯的水畔和石间,田地与野草在你远视的周围已把近处的事物剥离。弥漫的雾,像舞台飘升的烟,恍惚着你的半生。
那从头顶直射而来的阳光,像专门为你聚焦的探照,不仅在你的脸上,也在你的内部,掘出你的享用。
你知道,因为朽腐,春夏只剩秋冬了。纵然独善其身,也不能躲开利斧和锯子,错乱排列的骨头。
尽管你慢了下来,但长途爬涉,你也没有多少精力去跟随耳边的响鼓。
你如一具弃置坡头的裸尸,在推土机轰隆隆的点击中,传送着万物的呜咽。
大地从四面八方将更多的花花草草,从旋转的步幅里一根根升起。你仿佛听到世界的喧哗,像陷阱越陷越深。你跳得越高,陷得越深,如脚下的根,抓住了远方,就抓住了生命的终结。
你继续在更大的雾中,等待乐徽在春天徐徐升起……
独步山谷
你不必用这些树影,调侃隐藏的秘密。
这些水,足够在久违的步声里,转变一个世纪。
这极具魔幻的光彩,从惊魂未定的枝丫间,闪烁着梦和童话。
我只是你行走的半座花园,所有的状态不足以发放时间的盘缠。
从山谷来到山谷去,沿着你的臂弯,每次偶遇的飞鸟,掠走的恬静和繁华,让虫声戛然而止。
旧的坟头旁添的几座新土,怀揣低矮的石碑,错落出青苔的疏密、浓淡,像大大小小的光,挤过无数的缝隙。
你已期待千年!对昼夜的关切,让光明与黑暗,在你的内部延续了苍茫。
刻有壤土的姓氏,只是一个转身,就在地平线上蓦然弯曲成水,传遍了铅华。
目睹的升起,在凋落的叶片间,撞击着另外的碧绿,破碎成新的命运。
曾经铲除的野草、砍伐的树木,与大地的身躯融合无穷的种植。一个个新的灵魂像水边茂盛的花,再生了岁月始终如一的繁殖。
我像一个旁观者,在扬扬洒洒的沟沟岔岔,凭借祖传的直立行走,拱卫出无限光芒。
你乐观地打开灵柩,以从容的绝对姿态,接纳众多的朽骨。我看到自古以来的停靠,在物种喧哗的世界,如此庄严地藏着玄机,如此辉煌地托起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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