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旧物散文随笔

2024-10-08 散文

  【一只筐】

  一只筐,本没有什么大不了,无非就是一只筐而已。然,一只经历了悠久的岁月、见识了坎坷风雨的筐,可就是一只老筐了。这样的一只老筐其生活阅历就如同一个老了的人,怎么可以只是一只筐哩。

  这只老了的筐,此刻就窝在屋窗下,累垮了的灰驴、老掉了牙的黑狗一般,歪斜在窗下那杂乱的农具堆里。其实老筐远不如累垮了的灰驴和老掉牙的黑狗,灰驴和黑狗毕竟长着腿,即使它们已经老得不值得人们再继续使唤它们,它们平日里也还可以这儿那儿地走一走,逛一逛,四下里看看。

  老筐没有这个福分,如今的老筐哪儿也去不了了。历经沧桑、耄耋之年的它,倚靠在墙根下,在风霜雨雪、日月轮回中继续着它的破败。

  雨来了,浇泼下来的檐水侵蚀着它。雹来了,噼噼啪啪抽打着它。就连檐缝中那窝麻雀都势利地将自己的粪便屙满了它的身体,使得它本就腐烂的筐缝间粘糊着灰灰白白的雀粪,一年四季散发着腐气臭味。满院里的生灵没有一个再拿正眼去瞧它,每每不得已误走到近前去,也是厌恶得恨不能照着它摇摇欲坠的身子猛踹一脚,让它彻底垮塌、散了架,让它立即去粪池沤了粪肥或者去灶屋里做了柴草。

  老筐别看老,其实一点儿也不糊涂,它很有自知之明,自从不再履行一只筐的作用被废弃在窗下之后,它就默默地趴在那儿,静观世态变幻。老筐已将这个世界彻底撒手,它已经把自己交给了时间和命。

  诞生的那天起,筐就注定了这辈子的丑陋和不幸。它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连人都不能,何况是一只筐啊。它的不幸是因为它诞生在一个不是编匠的人手里,而且这个人又是第一次学着编筐。好在是他让它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子不嫌母丑,狗还不嫌家贫哩。一天他收工时从南河堤割来一捆秋后的荆条,顺手扔在院子里,晒干后准备当烧柴烧一壶解渴的热茶的。那个下着雨的午后,不能下地上工的这个人就无事生非地将这捆半干不湿的荆条编成了筐。

  如果是一个专业的编匠,或许一时半会儿就将筐编起来了,这个不是专业编匠的人将筐断断续续地编了很久。秋后的荆条粗的粗,细的细,又硬又脆又老,一点也不柔软滑顺,这样的荆条在笨拙的、不会编筐织篓的人的手里,就更不听使唤了。这个人“吭吭哧哧”地喘着粗气,脸憋得发紫发黑,头发梢上滴着热汗,两手吃力地逮着编了拆、拆了编的筐,姿势和力道倒像是要宰一头猪……

  编起来的筐,自然要被人所使用,为一个家院做活。装草、盛土、载粮、搁瓜……尽管这只筐发挥着和别的筐一样的功能和作用,但每一次被不同的人拎过来掂过去地使用前,人们总忍不住将它贬上一句两句:这是只啥筐呵,怎么像摊烂牛粪似的?这哪儿像筐啊,分明是只被锨拍瘪了的老倭瓜嘛!

  筐虽然委屈而无辜,但也怨不得人贬,它确实和别的筐不太一样。筐体厚密得似老汉的棉裤裆,不但臃肿还有皱褶。三根筐系斜斜扭扭地从筐体里钻将出来,三根炸焦了的麻花一样拧在一起。筐沿儿分明就是一张掉没了牙、合不拢了的老太太的嘴唇,说圆不圆、说扁不扁地里凸外凹着……人们不会嘲笑那个编筐的人,人们已经忘记了这只筐出自谁手,况且人历来就是些只看表面现象就会信口雌黄的生灵。

  筐的一生注定没法和其他的筐相提并论,一只丑陋的筐的痛苦和哀伤,没有谁会在意。它伴随着人生活了一辈子,人们使用它、嘲笑它、踢打它、摔砸它……从它身上借以发泄对生存的不满和世间的不公。在这只筐年轻力壮的时候,人们把太多的生活负担和责任推给了它。即使这样,人在活得疲惫不堪的时候,常常是筐,陪伴着人们,从苦难岁月的深处,一步一步熬出来。

  筐依稀记得,编它的那个人在使用了它几十年后,老掉了。那个人像从它身旁刮过去的一阵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儿子用它从别处运来肥沃的新鲜的土,将他埋了起来。后来这个人的儿子也老了,再也使唤不动它了的时候,筐却正值壮年,继续为一个家院里生生息息的人效力,继续着作为一只筐的使命,装盛着、运载着人的憧憬人的希冀和一个个丰收的年景。

  筐虽然没有腿,但它的一生还是去了很多地方的,集市、牛圈、马棚、一块地、一坑水、一片麦场,甚至一棵高大的树上……它轻而易举地熬走了几代生灵,丑陋地活着,那些在人眼里看起来漫长的日子,在它面前影子一般一晃而过,狭促而具体。

  在又一次秋收之后,筐终于老了。

  它本来可以还能延续一段作为一只筐的日子的,可一生中它总是被人们贪婪地超负荷地使唤着,沉重的负担让它过早地衰老破败了。终于某一天它在运载满满一筐土时,脆弱的筐系“砰”一声断裂开来,筐彻底瘫在地上。懊恼的人嘴里咒骂着它,朝它狠踹了一脚,又将一口恶臭的粘痰吐射在它身上,尔后气急败坏地将它拎回家,站院门口隔老远扔一只死去了的鸡一般,朝着窗下那一堆破烂农具里扔砸过去。

  人们从未像对待自己的父辈一样对待过筐。筐跟身旁那张磨秃了的铁锨的命运一样,只是一件即将被处理掉的无用了的农具而已。人,需要一只崭新的结实的年轻的筐来替代它。

  每一个黄昏里,老筐趴在窗下,夕阳照在它落满灰尘的身上。它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灶屋里缺了柴草时,被填进炉膛后躯体燃作一团火焰、化作一缕青烟,悠然升空的那一刻……

  【粪箕子的变迁】

  粪箕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前北方农村必不可少的家庭农用工具,用来捡拾狗粪、猪粪以及其他牲畜粪便的。后来,农村土地使用的肥料不再短缺,粪箕子也就渐渐地结束了它的使命,慢慢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七十年代末期以后出生的人们,甚至根本不知道粪箕子是什么东西了。

  然而,那天去乡下的一个桂花节上去观赏桂花时,却又见到了久违了的粪箕子。

  粪箕子的主人是一位老年农家妇女,这位农家妇女背着它出现在了热热闹闹的桂花节上。桂花节很隆重,地毯、鲜花、彩球、礼炮……一片喜庆,尤其是上千盆吐蕊飘香、沁人心脾的桂花,陶醉了纷至沓来的人们。过去农村有句流传很广的歇后语:背着粪箕子赶集——臭一圈。在这样一个浓香四溢的桂花节上,突然间出现了这么一只用来装盛粪便的粪箕子,的确是有伤观花人的雅兴。

  出人意料的是,这只粪箕子的出现,不但没有伤了观花人的雅兴,反而一下子把人们的注意力从热闹的桂花节上吸引了过来。人们看到的这只粪箕子装盛的不再是臭哄哄的粪便,粪箕子里装盛的却是人吃的香喷喷的食品。“呼啦”一下子,人们围拢了这只装盛了吃食的粪箕子。年龄大一些的,对粪箕子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抚摩着、回忆着、唏嘘着,诉说着那些年代粪箕子的功劳和伟大,那神情就象走失了多年的孩子又回到了身边。年龄小些的,从来没有见过这玩意儿,新鲜好奇地聆听着,颠来倒去地研究着这个怪物,不知谁最先将它背到肩膀上去和它合了个影,其他人边纷纷挣抢着开始和它合起影来,稀罕的不得了。农家妇女看到年龄小些的人们的这番举动,禁不住感慨起来:如今的年轻人都活在蜜罐罐里了,他们哪里知道,过去熬穷日子的时候,哪家的孩子一放了学不都得背起粪箕子出去拾粪哩!

  粪箕子,形状似簸箕又似筐子,比簸箕深一些,比筐子浅一点,中间一根提梁,一般是用荆条、白蜡条和棉槐条编成,也有用柳条编的。手艺好的编得细致密实,不大不小,比例匀称,背梁与鼻子梁粗细过度合理,不深不浅,背在身上舒适耐用。那年月,家家户户都有那么一只甚至多只粪箕子。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要种地,先积肥。土地所用的肥料来源基本上除了人畜粪便,再就是家家积攒的一些灰土。除了人为因素外,因为没有足够的肥料,庄稼就长不好,年年粮食不够人吃,能喂得起猪的没有几家,牛马驴骡的就更不用说了。于是一年四季背着粪箕子捡拾粪便,就成了庄稼人是否勤俭、是否会过日子的重要标志,随时随地肩背着一只粪箕子,俨然一位勤劳人佩带的徽章一般,如果哪个出门忘了背上粪箕子或者背上粪箕子而里面没有捡拾到多少粪便,是会被人耻笑的。

  这项农家极其重要的活计都是捎带着去做的,只要出门,就顺手背上粪箕子,下地干活,赶集上店,顺便捡拾肥料,如穿衣吃饭一般的习惯。还没长全身量的半大孩子,也学大人模样,背上耷拉到小腿肚的粪箕子,长长的粪叉子身后一甩,铁制的叉头搭在粪箕子鼻梁儿下端的筐沿子上,木柄的那一头儿的半截掖在胳肢窝里,老远处就一瞅分明就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庄稼汉子了。

  时间到了七十年代末期,庄稼人的日子开始一天天好了起来,国外的东西也能来到边远的小山村了,那些印着日本、苏联、比利时字样的成袋成袋的氮肥、二氨、尿素、复合肥,涌进了农家小院。改革开放刚开始的那几年,庄稼人惊奇于这种肥料在土地里发挥的巨大作用的同时,一些村干部乃至乡干部还因了这种稀罕的进口货的包装袋子,而演绎出一系列的“化肥裤”的悲喜剧。

  化肥在历史舞台上的登场亮相,导致了粪箕子这一为土地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农家工具的使命终结。从此,它被庄稼人遗弃在堆放杂物的旮旯里、猪圈边、磨道里……天长日久,日晒雨淋,慢慢地就变成了一堆腐烂而破败不堪的烧柴了。

  本来以为粪箕子就这样永远地退出了农具的历史舞台,可怎么也没想到,在改革开放30年后的今天,它依然存在着并偶尔被庄稼人利用着,它依然被称作粪箕子。农闲时的庄稼人又亮出当年编织的手艺,编上一只崭新的粪箕子,走亲访友,赶集上店,依然背着它。粪箕子里也可能放一捆鲜嫩的蔬菜,也许是几盒喷香的糕点,或者是从集市上买回的一盆鲜花……有一次,见一老汉背着它,里面趴着一只通身雪白的小宠物狗。前些日子,还听说沂蒙山区一个因柳编而闻名的地方,竟将粪箕子编织成了柳编艺术品,出口到美国、日本、欧洲等地,不得不佩服庄稼人将粪箕子的功用挖掘发挥到了极致。

  今天,在科技飞速发达,人类使用的各种生存工具更新换代之快,先进程度之惊人的今天,粪箕子这一本该绝迹了的农用工具,之所以又偶尔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也许不只是因了它结实耐用,背着舒适,装盛物品的便捷,似乎更多的是生活富裕起来了的人们,对过去的岁月一种独特的怀旧方式吧。

  【母亲的布手绢】

  母亲一生把钱守得很紧,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用。父亲一生对钱却看得很淡很淡。父亲总是把工资如数交给母亲,至于怎么花、花多少从来不闻不问。但自从那年父亲退休回家后,两人为钱争吵拌嘴的事便多了起来。平日里,父亲总想充充大方、要些体面,给孙子、孙女们时不时买点小礼物,或者和老友们一起打个扑克玩个小输赢什么的,腰里总得有点钱才行。但钱都在母亲手里,父亲几乎每次跟母亲要钱,都会引起一番争吵,虽然每次父亲都能从母亲手里拿到钱,但那钱却少的可怜,而父亲为此付出的是以拒绝喝酒、拒绝吃饭为代价,母亲也总是摔摔打打地唠叨上半天。

  有时候,父亲急了,就吼,我的钱,凭什么你管!

  母亲听了这话一愣,接着眼泪就下来了。母亲边擦着满眼的泪边去翻箱倒柜,找到那个藏钱的地方,取出那个包钱的布手绢,隔老远扔到父亲怀里,伤心欲绝地说,你的钱,你拿去!这个家不用你管了,你在外面工作了一辈子,我和孩子们也都没饿死,照样活过来了;你拿着你的钱自己过去吧,我领着孩子们去沿街乞讨要饭去!

  那个包钱的布手绢在父亲怀里象个烫手的山芋,父亲怕烫似的赶忙给母亲扔回去,一摔门出去找老友们去了。接近午饭的时候,母亲总要早早地给父亲炒好菜、烫好酒,等父亲回来吃饭。有时候父亲玩起来忘了,母亲就颠着小脚到处找。无论怎么吵闹,母亲总是那么尽心地侍侯父亲吃喝。

  有一天早上,我正要出门上班,父亲把我堵在街口。父亲不时地朝我身后望着,担心被人发现了似的,父亲把我拽到墙角,压底了声音问我,你妈是不是要你去我单位给我领工资啊?我说是啊。父亲犹豫了一下说,你知道你妈这人,把钱看的那么重……父亲有些难为情地说,你从工资里扣出20块来给我,就说单位给扣的。听了父亲这话,我的心仿佛猛地被什么揪了一下那么的疼,我赶忙从兜里掏出20块钱往父亲手里塞,父亲摆手坚决拒绝了,父亲生气地说,我有工资,我不要你们的钱!说完紧接着又叮嘱一句,这事千万别让你妈知道。

  父亲在外工作一辈子,花钱大手大脚都习惯了,一生安逸。母亲在家,一人拉扯着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人,艰难地度过了那漫长的挨饿的岁月,所以母亲终生惧怕着贫穷。母亲尽一切力量去劳碌,甚至自己生病也舍不得花钱去看医生,总想节省每一分钱。

  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母亲的一生到底攒了多少钱,攒了钱到底要干什么?更不懂得整个家庭能够在漫长的岁月中轻松地挺过一个又一个难关,都是因了母亲一生节俭的功劳。直到后来我们的家庭出现了几个重大变故,我们才似乎真正看到了母亲耀眼的光辉。那年的那天,父亲查出了病,并被告知将不久于人世,全家人慌乱于天塌地陷之中的时候,母亲拿出了那个布手绢,对我们说,你们兄弟几个日子过的都不容易,经济都不宽裕,这些钱都是从爸爸一辈子的工资中节省下来的,你们把这些钱拿去,都用上,让爸爸舒舒服服地走好。

  父亲去后,母亲不愿意跟着我们兄弟们一起住,坚持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并且坚决拒绝了我们每月给的钱,拒绝了安装电话、订牛奶等一些老年人必须的生活营养和用品。这时候,母亲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父亲单位给的微薄的抚恤金。母亲总对我们说,这些钱我一个人过日子足够了,和以前挨饿的时候比,现在真是享福了。

  有一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下着小雪,我采访结束回单位,路过快要散集了的集市,远远地,我从车里看到裹着小脚的母亲,蹒跚着在纷纷扬扬的雪里,捡拾那些人家扔了不要的烂菜叶子。这一幕让我的心都碎了。我又心疼又气恼地走过去训斥母亲,您这是干啥啊?是缺您吃啊还是缺您喝啊?母亲辩解地说,这么好的菜叶子可惜了,捡回去洗干净做豆沫吃。

  在母亲年俞七旬的时候,姐姐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在抢救姐姐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奔波着筹措那巨额的治疗费用。这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母亲从怀里又掏出了那个用了一辈子的布手绢。打开手绢,母亲把一搭钱塞给姐夫,这是六千块钱,拿去。我们都惊诧地看着这钱,难以相信没有收入的母亲怎么可能积攒下这么多钱。姐夫也犹豫着不敢去接母亲手中的钱。母亲把钱硬塞到姐夫手里说,这是我从抚恤金中攒下的,用娘的钱治闺女的病最管用,一定得把俺闺女的病治好!

  我们的母亲感动了上苍,姐姐最终从死神手中回来了。

  母亲今年七十七岁了,依然保持着那过分的节俭的习惯。有时候我在想,母亲的如此节俭,是母亲一生的悲哀。但母亲的这种节俭是那种苦难的岁月里逼出来的,也是一种传统美德。尤其是这么多年,我们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一想到母亲的节俭和坚强,我们就会信心百倍,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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