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在晒谷坪上嬉戏游玩,我爱蹦,爱唱,还有点小淘气,常把在学校里学到的革命歌曲进行窜改、翻唱。那幽默打趣的词儿,常逗得小伙伴们捧腹大笑。
?那个初冬的傍晚,我从“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革命战争靠了我,力量更坚定”这首铿锵有力的歌词中引发一段:“我是你父亲,送你去参军,打垮日本狗强盗,回来再结婚”的另类来。
?正在我唱得如痴如醉,饶有兴味时,突然一记狠狠的耳光甩向我的脸庞,我顿时栽倒在地,眼前直冒金星。
我趴在地上抬眼望了望打我的那人,啊!那人剃着平头,戴着黑眼镜,而立之年,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但威严得像个暴君。顿时,我被他的威慑震得不敢吭声,忍着剧烈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直往家跑。
?跑回家里,我再也禁不住内心的凌侮和肉体的伤痛,扑进母亲的怀里啜泣地向母亲倾诉原委。
母亲看到我伤心的样子,眼泪在眸子里来回滚动,紧紧盯住坐在一旁的父亲出神,此时的父亲毫无知觉,毫不怜悯,只顾一口又一口地抽着自己的闷烟,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的烟云吞没。我对父亲的绝情不可理喻,心怀不满。不时向父亲投去觊觎的目光,从父亲愤世嫉俗的表情里,我仿佛看到了他的内心世界正在翻云覆雨。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孩子,以后别再惹麻烦,只顾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了,别饶过欺侮你的人。”
?我收住泪水,默默地点了点头,从那日起,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后来,无数次从父亲怪怪的眼神里,我欲领略世态的炎凉,人间的沧桑,小人的居心叵测,每次询问父亲,父亲总是摇着头,颇有感触地说:“孩子,你还小,大人的事别瞎操心。”
然而,从父亲严肃、冷漠、懊恼的表情中,我知道家里肯定出事了。
几天后,队里召开群众大会,我忽然发现父亲低着头立正地站在会场中间,也是那个剃着平头,戴着黑眼镜的年轻人用尖厉的语言指着父亲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走资派与谁同流合污了?只有老实交待才是你的唯一出路,否则死路一条。”
??在强有力的政治攻势面前,父亲像木雕泥塑一样屹立在会场中央一动也不动,凛冽的寒风从窗户拼命往里钻,钻进父亲的心窝里,寒气逼人,父亲始终不卑不亢,泰然自若。
?以后,父亲白天接受劳动监督,晚上隔离审查。
?每当夜幕降临,母亲总是伫立门外的土丘上,目送父亲离家的背影,等待父亲平安归来。
?多少个难眠的夜晚,我孤身只影,被遗弃在低矮的茅草房里,感受山鹰的哀鸣,老鼠的吱吱,怪影的摇曳,常常蒙着头躲在被窝里不敢喘气。
?当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打破夜阑的寂静时,我知道是父亲回来了。这时,我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绪,蒙在被窝里佯装沉睡,只有这样才能免遭大人训斥。
?我看到归来时的父亲总是先点亮油灯,再从墙角旁拿出一根长长的竹烟筒,把切得细细的烟丝装进烟兜里猛吸着,叭嗒叭嗒,直抽得屋子里烟雾缭绕。
那年代,父亲身为队里的主要负责人,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都需要父亲为他们排忧解难。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亲,白天下地劳动,晚上还要为队里审计各项开支,才读过七个月私塾的父亲文字生疏,业务不熟,常常一熬就是深夜。
是连续的三年自然灾害使我们的国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父亲尽管自家生活拮据,总要把家里仅有的一些红薯根,萝卜片接济正在饥饿中挣扎的乡邻,谁家有天灾人祸、大病小痛,父亲总要登门嘘寒问暖,用土药方为他们免费治病。谁家婆媳妯娌不和,父亲总要用自己一张会说话的嘴,解开他们心灵的疙瘩,化解他们的矛盾。父亲如此德高望重,怎么一下成了千古罪人、走资派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幼小的心灵笼罩着一层可怕的阴影。
?一直到后来我长大成人,才渐渐意识到这是为什么……
?父亲也从那时起性情变得焦虑、忧郁、小心拘谨,常常面对苍穹一呆就是大半天。
?我无数次从外归来伫立他跟前不断呼唤:爹,爹,爹!他却木讷无言,两眼黯淡无光。目睹父亲的怪癖,无限悲哀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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