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岁末。窗外雪花纷飞,西北风卷着大雪发疯般地呼啸;呜呜的风声,似乎在使劲撕扯着楼顶墙角,简直有点像动物的叫声;时而还呼轰——呼轰——几声,像风暴抱成团在空中翻卷、打滚儿,猛烈撞击着楼体或其他物什。在这冰天雪地,在天地大舞台上,也不知肆虐的狂风在表演什么节目?可惜,风儿来无形去无影,看不清它的亮相和真面目。
屋里呢,却温暖如春。身在城市,触景生情,忽而闻到童年时、古老遥远故乡的“年味”。不禁想起村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山东烟台牟平老家,不少乡村年底都要排戏,春节期间为社员演出。
记得,我村每年都要排演大戏。当秋收秋种完毕,山里农活收拾利索了,乡下便进入一年一度的冬闲。恰好,春节不远了,也有工夫、精力排练,村戏就列入议事日程。村部组织一帮人,到处找借谱子,打听什么戏时兴好看,组织写字好的人,分工抄写剧本曲谱。接着开始在村民中选拔角色。导演也是本村社员,选择演员主要由他负责。等演员凑齐,草台班子便可启动运转。大家先在自家或村里闲房中熟悉剧本,琢磨体会剧情、唱腔、台词。等村小学放年假,就转到教室继续排练,民乐队如坠琴二胡扬琴笛子小鼓等,也一遍遍练习演奏。
教室里面的学生桌凳,搬到左右后三面墙边摞起来,留一些桌子靠边,给不排戏的演员坐下休息或观摩,教室中间的场地用于排戏。前面讲台空出来,如此一来教室像个小剧场。大家实际上都随意乱坐,有坐凳子有坐桌子的,高低参差不齐。里面成天丝弦吱呀、说笑弹唱,透过古旧发黑的木棂窗户上、冬天才装的塑料纸传出来,大老远都能听见。
寒假闲着没事,我还曾和小伙伴循声前去,在教室门边拱着头、溜门缝看彩排呢。只见导演不时指点说戏,或近前手把手纠正动作、示范一遍表情或眼神,诸如亮相、台步走法、手臂的摆姿、眼睛如何传神等。男女角色在屋里走来转去、一遍遍说唱比划,当时觉得真没意思。
村戏一般春节前后晚上正式演出。多是正月初五六。约摸这时候,大家伙走亲访友差不多了、有工夫坐下来静心看戏了;而演员,过年的酒也喝得可以了,空捞捞干靠一年的馋虫,也叫好饭好菜喂饱了,不至于因为馋酒喝多、醉醺醺地上台演出。哪年剧目精彩或社员没看够,正月会演出两次以上。剧目有《墙头记》《李二嫂改嫁》《小姑贤》等传统吕剧,后来有《白毛女》《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等新剧目。总体是选择比较有趣逗乐,打打杀杀、且表演动作唱腔不太难的剧目,演员都是村民,演技不高,难了演不了。
首次正式演出那天,演职员一白天搭台布置、装饰背景,不少孩子在戏台上跑来蹿去看热闹,又蹦又喊、探头探脑。台下也是满院子疯跑玩耍、叽哇乱叫和占场儿的小孩子。
有趣的是,村戏演出还有人提示台词,躲在幕后舞台一角,在昏黄的灯光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照本宣读。演员说上句,他紧接着念下句。由于各种原因,演员总有忘词儿、听错或听不清的时候,双方不协调便出现失误、演错。这时就有“好戏”看了:或演员停摆,演不下去;脑瓜灵的,能马上编些台词、动作敷衍过关;有的忘记表演,只得塑在台上;有的演员呆立半天,绷不住自己就笑场了;提词的也有出错时,舞台灯光比较暗,比如读错行了,演员就被引上歧路,与场上相关演员配不到一块儿。无形中随机创作演出一幕幕戏中戏。很有意思。
有时,演员之间,演员与提词人之间,还会互相埋怨争争讲讲,甚至吵起来。每当此时,总会引发台下观众善意的大笑,或口哨、拍巴掌鼓倒彩。给演出凭添不少欢乐与趣味。
乡民看戏可欢气了!演出场面之宏伟热烈,恐怕是城市人永远无法想象的。有不少人还捎信叫附近的亲戚朋友来看。其实,不传信周围许多村庄都知道,当时的乡戏对所有农民都是大事,一年才有一次,自然时时留心、互相串通报信。所以早就知道了。因此,外村总有许多人来;我们也常到十里八乡去看戏。
无事的孩子老人,常会在中午到天黑前,早早搬来石头瓦块或大小板凳占场儿,胡乱摆放一地。都想占舞台近前中部的好位置。有时难免为此发生争执甚至吵架。有的还在地上画线写字签名、圈定领地。
戏院,就是村小学与村委村部共用的露天大院,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村戏就在西边的矩形砖石舞台上演出。舞台照明,60年代是汽(油)灯,戏台两边左右前角的电线杆上,高处各挂一盏始终呲呲响的汽灯,台下观众席院子不照明。70年代中期村里买来发电机、安了电灯,台上台下才亮堂起来。汽灯亮是亮,但容易坏、发生堵塞油管等毛病,还要经常降取下来打气,需不时中断演出排除故障。每当这时,观众只得眼巴巴地等着,灯修好了亮了,才继续演出观看。
观众组成不规则的大型盆地:中部观众是盆底,席地而坐的,蹲的跪的,坐砖头瓦块木板或小板凳的;往外,观众一圈圈大致越来越高,依次是坐椅子、站着、脚踏砖石或凳子的;再往外就是房子院墙了,由于大院人满为患,晚去的没处站立或高度不够的观众,只好爬到南北房屋的窗台上看,狭窄的窗台自然蹲不开人,便如猴子般手抓木头窗棂,整个身体斜吊在窗外半空,这造型特累,一会儿便四肢麻痛疲惫不堪;也有坐蹲或站在院东边墙头上的;有人嫌远,干脆爬到临近舞台的南北房坡上,从高处俯瞰;还有小青年或孩子,爬上戏台两旁的大柳树、杨树上,蹲、骑或站在树杈树枝上看。观众多时足有两三千人。该场景形象地演示了农家文化生活与精神的饥渴。
虽然表演水平不高,但是社员都爱看。看着平时熟悉的街坊邻居亲眷好友、抑或家人在台上演唱,情感很切近,看起来格外亲切、格外高兴;台上不少演员是观众的好友或家人,他上场时,台下就有人指指点点或指名道姓、边观边评演得好坏;特别是演员的孩子,有时还会突然喊叫台上出场的爸爸妈妈;有些演员与台下亲朋,还有眼神表情的交流。实现了台上台下的互动,乡俗民情亲情也得以凸现。颇为有趣迷人,全村在此像个和睦温馨的大家庭!
那些年,冬天特别冷,房前屋后房檐挂的冰锥一冬天不化。贫苦的农家吃不饱穿不暖,每次看戏简直冻个半死,浑身冷得发抖、四肢冻僵疼痛难忍也坚持看完;有时下雪也舍不得退场,冒着满脸满身的冰雪严寒,坚持看下去。
与自然“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村戏“热”。不仅场面壮观,气氛亦热烈非凡。演出其实并不好看,若用现在的标准衡量,简直可谓糟透了。但大家却看得专心投入津津有味、笑声不断掌声频起、喝彩此起彼伏。
春节,过大年,农家操劳忙累一年了,早就盼着这一出大戏乐呵乐呵,图的就是休闲热闹、喜庆气氛!熬一年才有这么个好时候歇下来,不用累死累活了,还能无忧轻松地看戏,心里当然兴奋快活。所以,无论水平高低好不好看,都看得尽兴过瘾;不管节目好笑不好笑,都能引发哄堂大笑;因为,苦难日子里那颗淳朴善良、憧憬幸福的心想笑!只要有节目可看,不用饿着“精神”,就很知足了。大家的共同目标,就是把这一贫如洗的物质穷年,过成有滋有味的精神富年、福年、欢乐年!以苦为乐、苦中寻欢,为自己找乐子,是乡民所能寻到的最多最大乐趣!如此水准的演出,能看得这般红火、热闹,恰恰反观出乡下物质文化生活的贫瘠、枯燥、寂寞!
村戏演出花絮无穷。记得演《白毛女》时,扮黄世仁的纪培侯故意拿腔拿调、越出剧本格外添枝加叶,故意刁难戏耍杨白劳,任凭杨好话说尽就是不松口。很是滑稽幽默,演得有滋有味颇有戏份,他长相也似富人,把杨白劳逼得走投无路欲死觅活,逗得大家频频捧腹。而演《智取威虎山》,当蓝平叛变露馅后,杨子荣踢他,每个演员也都想起哄、随份子踹他一脚。蓝平也很配合这些份外的枝蔓、面部故作痛苦不堪满台乱滚,有时双方没配合好或演过头了,没踢到他他也在熟练轻松地翻滚,滚得积极主动、忘我入境、心甘情愿。下面的观众都笑躺了。
村戏,是彼时乡民过春节不可或缺的重头戏、年夜饭。有点像现时CCTV春节联欢晚会之于全国亿万观众。至后来广播网开播,收音机、录音机、黑白彩色电视机先后在农家登台,农村业余文化生活有了彻底改观。村戏才光荣退出乡村大舞台。
(2015.11。17—2016.12.09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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