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温度的旧物散文

2020-11-08 散文

  普普通通的物品,是否会因了人的执念,而附有生命的温度和气息?喘息着?脉动着?

  会的!

  村落里的生活很贫瘠,视界也很窄,方圆不过十几里。但孩子们的心,你无法想像它的触觉是凭着怎样的触须向四周伸延。

  村边上的池塘畔,清绿色的波纹微微泛着涟漪。塘岸边凸凸洼洼的地面上栽种着的柳树,衰老的树心开始糟出黑乎乎的槽,干韧的树皮一片片绽裂成灰黑色的鱼鳞状。树冠上依然倒披着长长的嫩绿柳枝儿,悠悠地晃动着,和着轻柔的风。

  一个豆蔻女孩,蹲在塘岸边长方形的光洁青石板上。小手轻轻地搓揉着,在水面上来回漂涤着衣物。不时有鱼儿从水里冒出个晶莹青色小脑壳,尾巴灵活地拔弄着水,轻盈地追逐着漂洗出的脏物。女孩扎着羊角辫,身穿一件梦幻般的淡绿色短袖T恤衫。

  女孩长得小巧、秀丽。那件梦幻般的淡绿色T恤与衰老的树、落有一饼饼牛屎的高低塘岸形成极大的色差,当然还有附近低矮的土屋。是女孩长得秀丽,还是梦幻般的淡绿衬出了脸颊绯红女孩的秀丽?塘岸边上一户人家的后门打开着。一个圆脸蛋、身材丰满的及笄女孩挎着洗衣服的篮子,痴痴地望着梦幻般的淡绿出神。终于,她挎着篮子也来到塘边的另一块青石板上洗衣服。

  及笄女孩告诉梦幻般的淡绿,她要出一次门,去见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但她没有穿得出门的漂亮衣服。她问,这件淡绿色的T恤衫能借她穿吗?小巧、秀丽的女孩迟疑着。这件衣服她穿,宽宽松松,纤细、柔软的腰身隐在梦幻般的淡绿里,挺然又婀娜。及笄女孩腰肢丰满圆润,胳膊粗壮有力。她穿会好看吗?梦幻般的淡绿最后还是答应了。

  几天后,梦幻般的淡绿来到了及笄女孩家。狭窄的屋,及笄女孩的母亲在堂弄里的竹床上摔打着物品、囗里骂咧着。女孩的哥哥也大声呵斥、嘲弄着。及笄女孩不顾一切,穿起了梦幻般的淡绿。

  圆圆的领口,有一圈百褶的荷叶边,一片片的淡绿叶片衬出女孩的颈脖。领囗随意地开着几个暗纽扣,颈脖能更多地露出来。胸脯上也是一圈百褶的荷叶边,挺括地点缀着。混纺的T恤修身效果,使女孩的腰身向内修,腰肢显得细些,腿显得长些、肩背显得挺拔些。淡淡的绿衬得女孩的脸白皙些,飞起了红晕。乡俗女孩像朵菡萏样在清涟里亭亭。梦幻里的淡绿仙女住进了她的心房,给了她一件会飞的霓裳。

  梦幻般的浅绿的主人是我姐。及笄女孩见着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吗?时间久远,已记不真切。但给她带来了梦幻般的憧憬,却是真的。因为及笄女孩穿上梦幻般的淡绿后,焕发出异彩的光影总是浮上我的心头。那是贫瘠的生活年代里,充满梦幻般的绮丽光影,它温暖着少时的心。少年时代那一颗颗希翼的心,伴随着一件件褪了色、没了味的物品,在陈旧的时光里翻滚、浮动、眨巴着眼晴。它们在暗香中低诵吗?

  金华住在及笄女孩家的前一幢,青砖大瓦屋。金华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姐都长得俊俏。下面有一个用凳走路的弟弟,还有一个更小的弟和一个妹。母亲据说身体不太好,不太做事,总喜欢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金华。她父亲在隔壁县城的集市开修钟表的铺子。青砖大瓦屋里开了一个卖杂货的小店,由用凳走路的弟弟看。

  星期天,我母亲总喜欢在院落里晒被子。我们搬着低凳子、高椅子躲在晾晒被子的荫处写作业。姐弟几个咯咯地你胳肢我一下,我胳肢你一下,笑歪侧成一堆。又拿起放在高椅上的《全国中小学作文选》翻看。金华总是在这个时候来到院落,用艳羡的眼神望着我们,一步步走进院落,一点点挨近我们,然后怯生生地拿起《全国中小学生作文选》放在手上颠来倒去地翻看。然后,翻到了某一页,入神地读。心神刚刚浸透在字里,院落外,又听到金华的母亲扯着尖细的喉咙喊:“金华,死哪里去了,还不来做事……”金华顿时变得慌张起来,站起身,抱怨喋喋。捧着书,放不舍,不放催得急。只好满脸媚笑,央求:“这几本书借我回家去读?”我们点头。金华捧着书,揣在怀里,极不情愿地往家走。下一个星期天,又复如是。

  金华家的事情,后来我们也听说了。金华的哥哥和姐姐随金华的父亲去隔壁县学修钟表了。金华只读了初中一年级家里人就没有让她再读书。金华长大后,嫁到几里外的坂上村,依然喜欢看书。几年后,听说和别人合伙开办了一个村小幼儿园。那是书香指引她走下去的芳径吗?真心地为她祈祷,在贫瘠的土壤里,在书的呵护和陪伴中,开出生命的芳香。

  现在回想起来,在旧的时光里,在对物品的追忆中,最让我懊悔的是一个叫帮环的男孩。啊!旧时光,请原谅一个任性蛮横、不更世事的小女孩。

  我记得那是上小学三年级,帮环和我同学。小时候我也是一个极不得宠的.小孩,所以对所属自己的物品看得非常重。那是一本属于我个人的打仗题材的连环画。我很稳妥地把它收在抽屉最底层,用其他物品压住。不知怎的被弟弟翻去了,借给了帮环,最后还被帮环最小的弟弟弄丢了。我气恼极了,怨恨不上弟弟,把一股脑的怒火全撒在帮环身上,逼着他赔。

  小时候,我没有见过那样忧郁而又沉毅的男孩。我咄咄逼人,帮环站在我面前,比我稍高些。他微垂着下颌,满脸郁忧沉重,眉头皱成两条蚕虫。厚厚的嘴唇里,像从心底的岩石里发出的声音,翻来覆去只一句“被我弟弟弄丢的,我会赔的!”满头长短不一的粗发像钢丝样一根根倔强地竖着。

  一天两天也不见帮环还书,我又扯住他缠着他要他还书。帮环眼底满是忧郁,穿着捉襟见肘的衣裤,站在我面前,随我推搡。依然蚕着眉头,讷讷地说“我会赔的”。没有半点抵赖、逃窜之意。我确实被这个男孩震摄住了。村落里顽皮的男孩,翻别人的院墙掏鸟窝,捉知了;踩别人的菜地摘黄瓜,扯花生。村落里总能听到高一声低一声骂鬼崽俚的声音。发觉了,也不怕,撒腿就跑;抓住了,笑嘻嘻地狡辩着,小心翼翼地叫着阿婆大婶赔着小心。下次依然如故,故事又重演。这样的小孩子村落里很多。但像帮环样的不争辩,甘心认罚的却少。小时候的我就眼定帮环与众不同,以后定然有出息。

  约五六天后,大概被我逼急了。一天,一个赤着脚,把裤脚卷到腿肚子上的男人走进了院落的厅里,腿上还溅着泥星子。母亲坐着,他站着,我躲在一旁的角落里听着。这男人脚背上、小腿上、胳膊上,青筋、骨骼,肌肉,清晰分明;筋一梗一梗的、骨骼一块一块的、肌肉一团一团的;他拱肩缩背地佝着。在他大嗓门的说话和嗟叹中,我才知道他就是帮环的父亲。帮环在几岁的时候,母亲就贫病而死。帮环下面还有两个小弟弟。看着眼前这个青筋梗梗的男人,我心里懊恼极了。我又想起了棋盘屋里雕栏砌花下的黑黝黝的粗糙八仙桌。我深深地自责了。

  几天后,当帮环拿着一本新的连环画来赔我时,我的眼晴已不能正视他了。虽然他依然是那样忧郁。

  后来我离开了童年的院落,再后来,听说帮环考上了医科大学。

  啊!旧时光,令人唏嘘不止的旧时光。鲜亮的衣物,勾勒出未来的书画等等呵护过生命的旧物品,在贫瘠的时光里流淌、辗转、遗落。在生命的旅途中,它一程又一程地呵护陪伴目送着生命去远方,温暖着那寂寥的旅程,触摸着不可预知的未来,遗落着时光。

  今日我的案头又摆满许许多多附有灵性的有温度的物品,它们又会风雨兼程地呵护陪伴我们去下一个驿站,到达的是何方?它们眨着诡异的眼晴不告诉你。

  走吧!可爱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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