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以后,一个雷暴天连着一个响晴天,天气开始变得湿热难耐。毒日头底下的人群和草木都是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夏蝉的鸣叫却开始高亢起来,先是疏疏落落的一两声,如吹响的冲锋号,渐渐的就像密集的鼓点般,连成了一片。这些不知疲倦的歌手,立在枝头林梢,想唱就唱,要把整个夏天唱得如火如荼。
周末蜗居在家里,被空调的冷风吹得浑身无力,喷嚏连连。我顶讨厌这种萎靡不振的状态,就鼓动家人携一顶绿色的帐篷随我到城郊的柳树林里安营扎寨。这个季节,荷花也开得正好,柳林的旁边就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荷塘。我坐在帐篷里看书听歌,偶尔抬起头赏一赏眼前的出水芙蓉。觉得乏了,就闭一会眼睛,让心沉静下来。这时我便能专注的倾听清风里传送的此起彼伏的蝉鸣。
蝉噪林逾静。果然。当我专注于倾听时,仿佛周遭的世界都沉寂下来。蝉鸣衔着风声,汇成一股幽凉的气流,这片绿荫匝地的柳树林恍然间如同世外桃源一般。我也置身于“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的诗境当中。此时的夏蝉让我联想到的是济慈笔下的夜莺和中国古诗里的杜鹃啼血。它们的叫声不再是空洞的“知---了---知---了”,而是一种深情又婉转的倾诉。地下4—6年的蛰伏,阳光下一个夏天的歌唱。表白或者示爱,都要趁早啊,长夏也匆匆。
柳树林里走过来一对父子,大手牵着小手。软软糯糯的童音在耳边响起:爸爸,知了为什么这么喜欢唱歌?谁来给它们伴奏呢?
年轻的父亲俯下身子,微笑着对孩子说:知了唱歌是因为它觉得快乐啊,风吹树叶,就是在为它的歌声配乐。
我不禁在心里暗暗的为这位父亲睿智的回答而点赞。是啊,它歌唱是因为它快乐。
幽暗光阴里的忍耐和坚守,数次蜕皮的挣扎和疼痛,没有使蝉生出幽怨和悲凉,反而激发出了豪情和感恩。生命如此短暂,幸福来之不易,哪有时间去计较和感叹,不如把阳光下的每一天都当成是新生,把每一首歌都唱成绝唱。蝉的小小身体里,不知储存了多少能量。你看它每天大睁着双眼,振动着双翼,释放着歌喉,像一个亢奋又热烈的诗人,妄图呕出一颗心来,把这人世淋漓尽致的爱个够。
我是喜爱蝉的,这喜爱里甚至掺杂着敬慕。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的胸前都佩戴着一只玉蝉,用手摩挲着它温润的身体,想象蝉在高处鸣唱的孤寂,不由得会念出:“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内心深处就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仿佛它不是一只虫子,而是我的肝胆相照的朋友,共同经历过天涯沦落和劫后余生。
窃以为,蝉是当得起用玉来雕刻的,它的餐风饮露和高风亮节,非玉质不能匹配。若是用了金来雕刻,反倒是污了它的灵气。蝉的幼虫被人们叫做金蝉,或许是因为它金色的外壳,它的内里却是玉的铿锵和澄澈。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的许多美好回忆也多与蝉有关。那时每逢放了暑假,我都会回乡下的奶奶家。印象最深的事就是跟着小叔叔去“粘知了”。我帮他拿着面筋,提着玻璃瓶,他举着长长的竹竿。小叔叔说,中午太阳光最强的时候,知了最多。在粗大的白杨树或者梧桐树下,我昂着头,脸上蚯蚓似的爬满了汗水,小叔叔的背心早已汗透,裸露出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他的手法很高超,只要循着知了的叫声瞅准了位置,几乎每一竿都不落空。粘下来的知了,被奶奶摘掉翅膀,用盐腌一阵,就下油锅炸了,焦黄酥脆,卷在新烙的面饼里,真是无上的美味。后来才知道蝉的全身都是蛋白质,没有脂肪,营养价值很高。我那时学习成绩很好,也许是赖于蝉给我补充了足够的营养呢。
爷爷告诉我们捕蝉的更妙的法子。夜晚,在树下点起火堆,树上的知了就会扑通扑通的落进火堆里。爷爷说,这是因为知了有向光性,它们要拼命地投奔光明。末了,爷爷还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它们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所以才这么渴望和珍惜光明。
幸而,蝉短暂的生命并未被世人所遗忘,它作为一种高洁又空灵的意象被写进历代的诗歌里,让人们口耳相传。我最喜欢唐代诗人虞世南的咏蝉诗: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
顾城有一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我想把这句诗送给蝉。它会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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