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脚步轻轻地穿越炎炎暑流,在那个黎明的晨曦中,静静地回来了。
天!忽然地高了,高得连从它湛蓝的襟怀里飞过的鸟儿,都成为一个个淡去的黑点;云,于是就变得分外的清淡!一朵一朵,每日沿着秦岭山头,扯出缕缕的幽清,乳色的白,浅色的灰,仿佛每一片都浸渍了爽爽的凉意;水!也被日子淘滤去一夏的燥热,涛声归于宁静,只剩下涣涣的涟漪,被风儿撩拨起一个个细小的笑涡。而雨,梳理我华发的感觉是这样的轻柔,这样的酥软,恍惚浸淫在如梦的环境,这情景,让别意徊偟的泪花在我眼角盘桓,酸酸的,涩涩的,道不尽千般滋味。
生命是一只船,从母亲羊水泱泱的此岸起航,击一路烟波浪峰,观一路烟笼青纱,撒一路绿肥红瘦,留一路叶落花谢。来不及咀嚼青涩甘甜,也来不及体味雁去燕回,甚至梦都没有落下温软的帷幕,彼岸的桥头,影影绰绰地就涌来了满池芦花如雪,报我以夕阳的瑟红。
昔我来矣,杜鹃嘤鸣,哭声是送给这个世界的第一首歌;今我去矣,倦鸟唧唧,叹息留给身后的是一曲杂然无序的乐章。惬意乎?惆怅乎?淡然乎?眷顾乎?
光阴公允而又冰冷地将案头的日历撕裂一片片细碎的纸屑,只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斗室的角落徘徊,那也许是陶令的《归去来兮》蜿蜒过我的心池,催我打点行装,向对面的码头抛却泊岸的缆绳,踏上老归的滩涂。
清点行囊,此生清贫,自诩清风盈袖,满室惟书香与我相伴。几度夜半灯花,几度瓶梅过窗,几度墨海寻趣,集腋成裘,有一日,目光掠过斗室,竟然惊异环壁皆书山也。那些曾经让我热血沸腾经典巨著,给了我心灵慰藉的经史子集,让我幸福过也苦涩过的诗云词海,沐浴我生命的珍籍清卷,有些也许还要与我牵手向晚,有些大概随着老去而要挥手作别了。从春天被黄鹂衔过蔷薇的时节,就一直不断地提示自己去做一个清理,该送的,让它早登兰舟,免得到时反而踯躅彷徨;该留的,且与之共拥晚晴,聊补晚岁的寂寥。心思有了,然而,情却缱绻,总是一再地迁延,一再地犹豫。直到这个周末,终于明白,千里送君,终有一别。倒不如早做个了断,落得个赤条条来去,了无牵挂。
秋雨在窗外唱着凄婉的歌谣,我的心在书海中茫然流连。拿起这一本,禁不住翻开扉页,去读曾经的岁月留痕,渐渐地就生了拳拳的不舍,思之再三,小心地擦了尘土放归原处;再拿起一本,翻上几页,竟然从字里行间走出我青春的眼睛,又是舍之则惜,弃之不忍,犹豫良久,还是视若己出,有了一种将自己的孩子送人的辛酸,泱泱然无语而住。这样几个小时过去,却是不知孰去孰留,仿佛去了那一本,我心的月亮就缺了一块。
我如何能不眷意悠悠呢?那些早年的已经满目沧桑的陈籍,甚至有些破损不堪,留下妻子补缀的余温。然而,哪一页没有我青春的记忆呢。当年从贫瘠的乡土走进大学校园时,一文不名的我对于知识怀着久旱的禾苗盼望甘霖一样的焦渴。感谢生活,使我得以靠公费去攀登智慧的峰巅,去寻求改变命运的曲径。每个学生每月的伙食费为19.5元,我每月都要省下4.5元用于购买图书。借一个周末,穿梭于古城书店里琳琅满目的书海,或者到古旧书店的摊上去寻珍觅宝。及至购得一本良卷,那种喜悦,竟比食珍肴馔馐有过之而无不及。几年下来,到毕业离校时,竟然珍籍盈箱。带着它们投进大山的怀抱,漫漫雪夜,竟竟春宵,焚香净手,与名人樽酒相邀,与古人品茗对语,沉吟于《诗经》的“关关雎鸠”,流连于的“乐府”的.“陌上青桑”,沉醉于唐诗的“杏花春雨”,徜徉于宋词的“梧桐细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不曾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不曾为自己的清贫而赧颜。如今忽然地要挥手作别,或者给了街头收废品的,或者送一个它应该居留的去处,能不如剜肉去心般地疼痛么?真道地“执手相看无语,又泪雨凝咽”。
我如何能不恋情怅怅呢?这些叠翠秀芬的精彩纷呈,凝结着如歌如吟的文学愉悦。墨香在斗室洋溢,而捧在手上的却是文朋诗友的情潮诗汛,或波澜壮阔,或才情喷薄,或柔情似水,或烂漫如花。“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一卷在手,曾经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竞夜无眠的诗酒唱酬,照古鉴今的砚边高论,如今都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这些书,有的是文友的精心之作,有的我曾经为序作评,说不尽的望月听泉,道不尽的雨后看云,观不尽的古道斜阳。他们,或与我忘年于垂杨系马,或与我同行于春归夏至;或怀着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眷恋而撒手人寰,把绵绵的思念,把才思的雨迹留给我情殇的软处。看哪一本都是爱不释手,拿起哪一本都是难以释怀。选了半天,终于还是一一留在身边,存一份真情,我老去的心也许会在更深夜半时走进年轮返青的季节。
没有办法,这真是“且恋恋,且怅怅”的折磨。
于是,只有将那些重复的,捐了图书馆;将那些过了期的杂志,打点包装,邀了门口的收废品者带走。
这个周末,对于我,那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痛。
那收废品的倒很热情,一口一个“哥”地唤个不停,并且没有忘记送一张名片,说有要卖的,打声招呼,他随时来。
他走了,我的心的却是空落落的,一种“知其不为己物也”的空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