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人家散文

2020-10-20 散文

  我想不明白,她何时落脚大山深处,何以为生?她土坯的房屋何以躲过盛大的雪事,迎来花香鸟语的春天?独居一室时,山风呼啸着跃过屋顶,她何以枕着凉枕入眠成梦?也许,这些臆测根本与她无关。你看,她躲在名利的磁场之外,弯腰弓背,低头除草。都市人走进大山的喧闹,只是她耳旁微不足道的一场风,抑或鸟儿之间的一场纷争,转瞬间便会消散了影踪。留下来的,依然是日日潺湲的溪水,溪水崖畔年年盛开的野花,野花依托的大片茵草,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茫茫苍苍的山林。

  她的土屋背靠壁立的石山。土夯的泥墙有剥落的斑痕。房檐与墙交界的地方,好多处裸露着雨水冲刷的苍颜,像倒立的一带远山,有绵延起伏的山形。房檐上,有几片瓦块被风揭掉,还没修补。也许她就没想过要修补。椽子裸露的地方,墙体有明显的裂痕。左侧的窗户少去两块玻璃,空洞洞的。窗框的边,留有风破洞而入的印痕。右侧的窗户旁,垂挂着三串老玉米残梗。窗户下堆放着粗细不等的木材。一条黑狗,静卧在房门的青石中央,凝视着来来往往的登山人。

  门前有一条通山的羊肠小路。小路外侧,开垦着一小片田地。田地界临溪涧的一角,长着一棵挺拔的核桃树。繁密的枝叶笼着满树的核桃颗儿,风影里飒飒翻动,珊珊可爱。她就在核桃树旁边,深深地弯下腰,一棵一棵地清除杂草。那些野草,肯定不是玉米田里第一拨疯长的。它们是后起之秀,依着春季雨水的优势,悄无声息地生长,在她打盹的眼眉底下疯狂地生长。

  也许,雨天里,她根本没有睡觉。坐在屋檐下,青石墩儿上,盯着那些草叶,看它们通身的绿一点点膨胀,她的心也跟着膨胀起来。这些玉米苗儿,是她一个冬季节省出来的玉米粒儿。种下去,该是种植着一个冬天的希望吧。这巴掌大的一块山田,收获的也不外乎墙上的三挂玉米串,她却是那么精心地抚弄它们。她怎么能知道,山外的平野,有多少肥沃的田地被荒废?有多少饱满的粮粒被糟践?

  你看,她穿戴的衣衫多么古朴,她挽起的发髻多么圆合,她躬下的腰背多么虔诚,她伸向草茎的手多么瘦削。她微屈着膝盖,左手拿着一把野草,左臂拐向怀中,肘子枕在左膝盖上。整个上半身的重量全落在左腿上。这样,她的右腿、右臂、右手便能自由地活动。她的脸孔一直正对着土地,我们一行人从她身边嘻嘻哈哈地走过,她都没抬起头望一眼。我拿着相机,变换角度,对着她的侧身不停地闪光,她似乎没受到一丝惊扰,依旧拔着苗间的杂草,边拔边移动双脚。

  她的沉静如同眼前的这座大山,即便飓风把满山梁的树木摇得东倒西歪,即便雪粒把每一道流动的'山溪冷冻凝结,她也要保持一种恒久的姿势,与日月星辉争夺生存的空间。面对她的沉静,我只有捂住浮躁的心,收起相机,退至远处,悄悄地看她。她把除草的身姿种进我的心田,开始不停地生长。长过了核桃树的末梢,超越了屹立的山峰,站上高高的云端。我的心长满她的影子:她的手臂,她的脚掌,她纯色的衣衫,迎着她鼻息生长的苗儿,陪着她夜间数水声的黑狗,还有那间老旧不倒的土坯房屋……

  我不清楚她的年龄,也难以看出她的年龄。也许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年龄。其实,年龄原本无关紧要。活80岁也罢,活50岁也罢,该去的时候终是要去的。就像天黑了天也会亮一样,人的一生来了走了,来来走走的,同这满山野的树木一般,死了就朽了,朽了下一棵树木也就长起来了。如果一个人永远活在这个世上,与土石活得一样久远,那么,地球何以承受得了这么繁密的人群挤挤挨挨地活着?所以,她的处乱不惊,更像是一种古老的生存哲学。所以,她选择了远离人群,活在一个土屋之中,活在几行玉米之间,活在溪水潺湲透明的山涧,活在一种纯自然的状态之中。

  其实,她完全可以顺着小路走出大山,走进密密麻麻的人海。也许,她早已走过。或许她发现自己没法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存活,她被拳脚相加的争斗吓着了,于是,她选择了退回,退到更深的山林里去了。她天生就是山的孩子,水的乳儿,是林林总总的树木无法割舍的情缘。她吃的果子一定没有农药的侵蚀。她无须担心身体自内而外的腐烂。她的容颜一天天苍老,她的骨骼却是那么强健,她的血肉却是那么鲜活。如果有一天,她躺下去了,也会笑对着头顶的一线蓝天,感恩降生她的云雨,感恩养育她的大山,感恩那条流淌不息的瀑泉……

  逆着溪流,我们一直向上。几次回头,她依然弯腰弓背,清除田间的杂草。我们这些大多素不相识的旅友,走进了更深的大山深处。嶙峋的乱石挡住我们的去路,有人走在前面,搬开石块,露出踩脚的位置,扶着我们过去。陡峭的地方,有人攀援上去。站定后,拉起一只只陌生的手掌,给他们攀登的力量。更陡滑的斜坡,有人绑住一根绳子。旅友们依次攀援,说一些鼓励的话。河中满是光滑的石块,一不小心就会跌入水涡。有人站在河的对岸,伸出长长的手臂。即使够不着,你也会踩稳当了,一步跨过去。这样的跨越,哪里只是一条河流,更是一条心界,是行走尘世被利欲隔离的心界啊!

  吃午饭时,大家彼此坐在一起。即便从没碰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她也会递给你一根黄瓜,一片牛肉,一块蛋糕,一粒火红的圣女果。那种穿越陌生的眼神让你根本无法回绝她的盛情。你接过来,放进嘴里,咀嚼得有滋有味,她的脸上便会浮现出天使般的微笑。你的心也跟着灿烂起来。接下来的山路,即使疲累,你也会勇敢地向前,奔向溪流的源头,看浮动人影的山景是多么的葱绿通透。

  这山,这水,这游动的人群,哪里还能看到被利欲熏透的浮心?可是,回归了物质世界的他们,为何又会变换一副面孔,让你辨不清哪里是本真,哪里是伪饰?

  走过大山,穿越溪涧,我终于明白她处乱不惊的缘由。我多么想栖居在这瀑流之下,绿树之中,土屋之前,过山水人家清静的日子,跟她一起清除玉米苗间的杂草,让阵阵的山风呼啸着,从屋瓦上跳跃而过。可是,我还有这般胆量么?她还能接纳一个被世俗烟尘熏透的灵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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