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给天空做了厚厚的棉袄,风停了,树静默着,寒冷的村庄有了些暖意。母亲说,这是要下雪,要下大雪。
家家都忙着从地窖里往出掏洋芋萝卜。小时候村子里的冬天,只有洋芋萝卜、酸菜和咸菜,一旦地窖被大雪压了,就只能天天吃酸菜吃咸菜了。
晌午过后,下雪了,大片的雪花像碎棉絮一样撒落下来,不一会,狗的眉毛上,鸡的脊背上都沾了雪花。我怀疑老天爷的棉袄破了,抬头望,云的衣裳依然厚重。
我跑到后院,侧身钻进断墙边的玉米杆里,潮湿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心翼翼地蹲下,看到脚边碧绿碧绿的小白菜已有碗口大小,不禁满心喜悦。
雪越下越大,鸡脑壳似的雪花砸在干燥的玉米杆上,沙沙沙响成一片。蜷缩在幽暗的菜园里,温暖又神秘,外面的枯藤老树、皑皑白雪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原来是一排旧房子,屋顶已经坍塌,房子的木头当柴禾烧掉了,只剩下一截被岁月熏得黑魆魆的断墙。母亲清理掉断墙内的木头瓦片,平整好土地,撒上菜籽,又给断墙盖上一层层玉米杆,把它苫被成棚。眼下,秋天撒下的菜籽就已经是碗口大的小白菜了。
我喜欢这个菜园。小时候,七十年代的西北农村,在大家都吃着咸菜、酸菜、白菜萝卜度过寒冬的年代,这个菜园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片绿色。我是在喜欢着萧瑟冬天的里的那片绿!
那时候,在大房子里人们做针线、打牌聊天很热闹的时候,我就揣一本书,踩着积雪钻进玉米杆,坐在断墙根的小板凳上,伴着菜园看书。享受菜园春天般的气息,也享受菜园世外桃源般的幽静,直至冻得手脚麻木,才青紫着脸跑回房里的热炕上去。
小白菜在冬意最浓的时候就可以吃了。母亲把白菜一瓣一瓣掰开,洗净了用开水烫熟,加上火红的辣椒丝,洁白的葱丝,浇上麻油泼好的蒜泥醋汁,鲜艳夺目,香气四溢,再配以金黄的玉米糁,吃一口,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美好起来。我知道,这美好是缘于冬天里餐桌上的这盆绿色!
我多么留恋这绿色啊!每次吃完饭我都会去蹲在菜园里一棵一棵地数白菜,计算着还可以吃多少顿。但有一天母亲却把白菜全部拔了,绑成小捆,差我和哥哥送给邻居们。我们自然是极不情愿的,一路上我愤愤地踢着厚厚的积雪,哥哥猛踹路边的白杨树,树挂落下来,装了我一脖领子,我一个激灵,赶忙抱紧手里的白菜。乡亲们看到碧绿的白菜,惊喜道:“哎呀!咱们这么冷的地方,冬天也能长出这么好的白菜啊?”那个时候,我们的不快就像被春风吹尽,心里生出无限的自豪来:能把这么珍贵的东西分享给别人,我们觉得自己也很高尚、很了不起。回家的路上,我们昂首挺胸,两颊绯红,满面喜悦,早把失去白菜时垂头丧气的样子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想来,母亲的那个玉米杆菜棚,要比后来的塑料蔬菜大棚早了好些年呢!
二
屋后崖上的松鼠探头探脑地从窝里爬出来,在太阳底下挠着痒痒,核桃树上的喜鹊夫妻衔来树枝,叽叽喳喳地吵嚷着修补房子,准备孕育下一代,母亲的老母鸡双眼迷离,步履蹒跚,翅膀耷拉着,嗓子沙哑着,似要抱窝的样子,这便是春天来了。
断墙上的玉米杆揭去了,露出它包公似的脸。我用一把圆头铁锨在断墙里翻地,捡掉冬天白菜留下的枯叶和根茎,母亲砍下柳条,要给所有的园子栽上篱笆。
新翻的泥土踩上去棉花一样松软,我和母亲在园子里培起一个个小畦子,畦子里要分门别类的种上葱蒜韭菜黄瓜茄子西红柿:畦塄上的一窝种的是水萝卜,水萝卜的旁边是向日葵,向日葵的旁边是豆角,这样,它们长起来,水萝卜往土里长,向日葵向太阳,结实的杆儿给豆角搭架,互不影响,还互相帮衬着和睦相处。篱笆下是牵牛花,每个小畦子里也点上一两颗花籽,母亲一边播种一边给我讲:到时候菜园里花红柳绿,种菜有菜吃,种花赏美景,两全其美!这是童年,我的母亲给我的最原始、也是至真至美的教育。直到今天,我喜欢一切真善美的东西,大多源于母亲菜园的启迪。
三
播下种子便是种下了希望。
西北大地在陡峭的春风里万物复苏,也是农村餐桌上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菜园里的大蒜头冒出了尖尖的芽,向日葵顶破了地皮,豆角钻出两片新叶,小葱像细细的头发,黄瓜茄子西红柿都趔趔趄趄地出来的时候,在母亲给做的“棉被”里养精蓄锐一个冬天、绒毛般的韭菜,已经向我们扭动着纤纤细腰、刺激我们的味蕾了。但母亲说,要等韭菜叶子长了尖尖儿才能割,要是割早了,韭菜会气死!
春韭之后,园子里的蒜苗小葱白菜菠菜也生机勃勃地长起来了,紧接着,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争先恐后地开花结果。我们的餐桌上从此就有吃不完的新鲜菜,邻居们,甚至几里之外的亲戚要招待客人,都会唤来娃娃说:去,到坪上李家要一把菜来待客,而母亲永远是有求必应。
很多个早晨,我们睁开眼睛趴在窗户上,就看见母亲两腿露水,一手泥巴,满面喜悦地走进院子,“给东庄的李妈摘了几根黄瓜,给下院的王奶奶拔了一把芫荽,她们没种下这个……”从春到秋,母亲的菜园姹紫嫣红,我们的餐桌也色彩斑斓。金灿灿的向日葵,胖胖的豆角,绿油油的菠菜,让母亲的菜园生机勃勃,让我们贫瘠匮乏的生活多姿多彩,让邻里乡亲之间多了一份友爱和谐,更让我们的童年充满了快乐,对美好生活充满期待。很多年过去了,只要想到母亲,眼前依然会出现她在菜园里那亲切的身影:她在给菠菜除草,给黄瓜搭架,给西红柿掐尖,给大葱壅土;天刚蒙蒙亮她在浇水,月光下她在施肥;还有篱笆上的牵牛花在清晨里为她吹响的紫色的小喇叭。
四
改革开放后,母亲要把她的菜园拓展到大田里去。父亲是地道的庄稼人,他认为大田只能种粮食,种了菜影响粮食的收成,所以坚决反对。
“种点菜换钱让娃娃们上学!”母亲和父亲的斗争中占不了上风,她就在粮食下种的时候悄悄地在犁沟里点上豆角、南瓜、瓠子,再满地里撒上麻籽(一种油料作物)。但很快,菜苗一出土母亲的“阴谋”便暴露无遗。父亲大发雷霆,锄草的时候,不管菜苗长得多么茁壮喜人,只要碰到父亲锄下,必定被毫不怜惜地斩草除根:“种上这么多的豆角,那蔓不把玉米全都拉倒!麻籽长得高,压住玉米长不起来!”父亲气急败坏地挖,母亲在一旁冷眼旁观,她撒的种子多,父亲是挖不完的。父亲挖掉的越多,母亲锄下留的菜苗和麻籽就越多。
菜苗儿到了大田里便撒着欢儿地疯长,麻籽一朵一朵渐渐高过了玉米苗,豆角缠着近旁的玉米一天一节往上蹿,只有瓠子和南瓜老老实实爬在玉米脚下俯首称臣。如果麻籽宽阔茂盛的叶子连接成林,遮挡了玉米的阳光,如果两三棵豆角一起缠住一株玉米,玉米将不堪重负,匍匐在地,就真的要影响玉米的收成了,父亲庆幸自己早早挖掉了好多小苗。
夏天,粉绿修长的豆角一抓一抓的挂在玉米杆上,母亲每天傍晚从玉米地里摘来一大背篼豆角,倒在地上分拣,把品相好的装起来和南瓜白菜一起拿到集市上去卖,卖回来的钱给我们交学费买作业本。从粮食短缺年代过来的农民是舍不得用粮食去换钱的,尽管生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勤劳的父亲已经让家里有吃不完的粮食,可是我们依然没有足够的钱去学校的食堂吃饭,母亲只能在她的大菜园里为我们想办法了。
秋天,玉米收过,玉米杆一砍,显现出大田里金灿灿的的南瓜和瓠子,仿佛童话里的情景:满头银发的老婆婆用手里的金簪一指,满地里长出了金元宝。瓜蔓早已干枯不见,“金元宝”一个个摆在眼前,一弯腰拾起一个,一弯腰拾起一个。我们扛着枕头一样的瓠子,抬着磨盘一样的南瓜,装上架子车拉回家去,码在屋檐下的石阶上,辉煌灿烂,煞是壮观。
母亲的大菜园里最值钱的就是那些麻籽了。成熟后麻籽水分稍干一点也要赶紧拉回家去,否则一天时间就会被成群结队的麻雀嗑去大半。(那时候麻雀很多,我至今都很惊异麻雀那小而尖的嘴,怎么就能把光滑溜圆的麻籽整整齐齐地嗑成两半,把里面的瓤吃得干干净净!)三百斤麻籽榨了一百多斤清油装在大缸里,在我们上学需要钱的时候拿出来卖,用多少钱卖多少油,以防上学的钱被挪用。厨房的房梁上吊起几个大盘笼,里面分别装着辣椒、大蒜、洋葱头干豆角、干瓜条,还有母亲做的豆豉。瓠子和南瓜地窖里装不下,大部分都放在屋里,因为体积庞大,运输不便,没有人把它们拉到集市上去卖,人也吃不了多少,就剁开了掏瓜籽,瓜籽晒干母亲便炒熟了去卖掉。剁开的瓜是猪的美食,一头大肥猪卖掉是我们学费的主要来源。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兄妹几个上学的费用差不多都是母亲这样一点一点从她的大菜园里刨出来的。是母亲用她的菜园让我们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毕业,成为对社会更有用的人!
五
今天的故乡,母亲的菜园已不在,敬爱的母亲离开我们也已经十二年了,而我们,都幸福地生活在城市里。我知道,我们今天的幸福源母亲那无私的爱,源于母亲菜园里为我们播种的对幸福生活的希望:小菜园为我们播下了在寒冬中面对困难,依然追求真善美的种子;大菜园让我们在知识的殿堂里有了取之不尽的营养。母亲的菜园,是在看过了千山万水之后,我心中依然最美的风景;母亲的菜园,在我对母亲的怀念中定格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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