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陶母墓记散文

2022-06-03 散文

  题记:非此母不生此子!

  文明,在于修行。所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时省时修而行之,则天下文明。

  修行的初始在家。我们呱呱落地,懵懵懂懂,来到人世,咿呀学舌,学步,渐长渐学渐知世事,如小鸟习飞,所模仿所学习的,无不师之父母、兄弟、家人的一言一行,渐成习性。《三字经》开篇所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即是也。既使成人,有读书、入世、入行的造化,人不可独处,仍离不了家。不管三五口家或几世同堂,皆愿和睦友亲。家人的相处,各人各性,相忍相容,相与相善,皆有个家的伦理伦常,皆要在伦理伦常中修行,由不得各人的性地和任性。三纲五常,维持了几千年家国天下和人世秩序的井然,非全然要不得的腐朽。比如五常,关于家常有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其基本义于家恒用而恒新。这井然之序,好比律诗的格律,规矩严,而诗格高,精鹜八极,游刃有余,常新常好,正如“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自在,所以家国天下,皆缘于家和万事兴。这些都是礼呀,“礼之用,和为贵”,家齐皆在礼中,家家文明了,国家文明了,遂而有天下的文明。所说的家,人一生的修行啊。

  素来崇尚魏晋风度,任诞、纵情、清谈、简傲,几多的奇闻奇趣,《世说新语》的段段落落,面面鲜活的脸谱宛然现前,清绝、惊魂、奇骨,妩媚极了,尤是青白眼,招惹我而痴迷,而欲罢不能。夜读《晋书》,那朝的人,那朝的事,恍恍乎我亦在那朝,那样的风度。读至卷九十六,忽闻言:“非此母不生此子!”临济棒喝乎?直下切断葛藤,直教那飘渺云天上,亦轰然坠地。我是坠地的轰然作响了,幡然醒悟。人有梦上天,却不能老是飘呀飘在天上,任诞、清谈、药酒、或修禊事也,还得着地,扎根的接地气,扎根凡尘人世。那朝的风度外,别有大人,从凡尘人世长成,既便偏安,亦承载了天。那就是陶侃啊,忠勇廉俭,尤喜其惜阴之言:“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岂可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其母湛氏,贤母也,名母也,责子退鲊,截发筵宾,有家的修行,所以说“非此母不生此子!”

  《世说新语》、《晋书》皆载陶母事,《晋书·列传第六十六·列女》有云:

  陶侃母湛氏,豫章新淦人也。初,侃父丹娉为妾,生侃,而陶氏贫贱,湛氏每纺绩资给之,使交结胜己。侃少为寻阳县吏,尝监鱼梁,以一坩鲊遗母。湛氏封鲊及书,责侃曰:“尔为吏,以官物遗我,非惟不能益吾,乃以增吾忧矣。”鄱阳孝廉范逵寓宿于侃,时大雪,湛氏乃彻所卧亲荐,自锉给其马,又密截发卖与邻人,供肴馔。逵闻之,叹息曰:“非此母不生此子!”侃竟以功名显。

  世有陶母,然后有陶侃。因其母之养,因其母之教,因其母之责,因其母之成,无有不是家的修行,遂成陶侃。陶母,遂而升华为文化,从家的修行,至国,至天下,文明风化。

  陶侃,鄱阳人,东晋大将军,国之柱也,其事千古,其人千古,其德千古。陶母墓在鄱阳东湖东畔的牛岗咀,背倚荐福,面朝鄱江,山明水秀,幽静宜人,历代皆有修葺有祭祀。又有延宾坊、德化桥,以宣赞其贤德,以文明风化。《世说新语》有鹤吊陶母事:“忽有二客来吊,不哭而退,仪服鲜异,知非常人,遣随视之,但见双鹤冲天而去。”咄咄怪事,岂不异哉!其贤又岂只是人世的文明风化,便是那草木灵禽亦感化得了不得了,有哀有祭,翩翩来兮。

  孟子曰:“五十而慕”,我近天命之年矣,有贤母在乡,遂慕而谒之。几多回的逡巡,于陶母墓旧址,探寻而不得。几不敢信,惟见楼房林立,鄱江水远!幸而听闻,东湖西岸,昔时县学旧址,重修了陶母墓、延宾坊,又建了陶母馆、陶母园——可以谒拜陶母了——文化、文明的内核,必香火传承,虽有断有续,却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终不可灭!

  延东湖西岸至校门口前,蜿蜒小径,垂柳临水依依,是陶母园。园前端坐陶母塑像,微笑慈和,温润可亲,静谧里呈宾主之仪,若等其子与友,或乡邻,有延宾之状。初冬的下午,阳光尚暖,我沐浴更衣,心怀斋意,谒陶母墓去。是趋步的,我到了陶母园,立陶母像前。初觉到延乡邻意味的亲,继而有母的慈光,从眼、从脸、从身体的各处散发而出,氲氤我,包裹我,若暖香,若三春晖——不是如归,是回家了,在老母眼前,她看得见我。陶母园临水而曲折延伸,尽管已初冬,径旁的青草还是青青的,仰头天青,眼前水青,澄澈明净,好大的园,好大的家啊!干干净净,般般皆宜人。

  陶母塑像身后,是延宾坊,看作家门,委实贴切。陶母出门延宾,远近刚刚好,适主客之宜,有宾好主好的欢喜。我亦是这样的迎进去了,走走看看,看看又走走,这这那那,指指点点,触触摸摸,数家珍般的,似曾相识,恍若前世。前世的事,前世的景,水边行柳,路旁香樟,庭前银杏,还有那一丛丛的芦苇,鸥鹭横飞,掠水而去。记得那年的深秋,芦花似雪飞,纷纷扬扬,我在飞雪下行吟,忽闻湖上有孤舟呼我,荐福寺吃茶去,听晨钟暮鼓。

  这样的亦真亦幻,缓缓西行,至水边一亭。亭前垂柳掩映,突出于东湖上,有栏可凭,槛下可坐。曾听友说,园有亭观东湖景最佳处。凭栏望,果然视野空旷,水天空明,湖面空阔,水光潋滟,流光浮影。湖上景尽收眼底,栏桥和吴芮祠在其左,贴水上,有浮水的看意,曲行而去,听得见桥上的人语声喧;湖堤在右,分湖为二,樟叶葱郁若停云,车水马龙,仿佛云中穿棱,堤外湖水碧净,幽明似镜,浮舟岛宛在水中央,旧时有浮舟寺,早已倾圮,但见古木高远,若天边雨云;东岸依湖曲蜿绵长,柳影婆娑深处,雕塑、亭台、水槛若隐若现,开阔逼仄相宜,人在其间,渺小如芥,或走、或立、或坐、或舞,其形其姿,人来人往的闹境,依稀可见;回看芝山,如天上山。亭小简拙,却四面皆景,然不知因何缘由,无名无联。闲时,阴晴圆缺皆可,若能约得赏心友三两,自带茶具,吃茶、看景、聊天,如在天地间;或凭栏独坐,终日盘桓,读书,是那种朗朗的吟哦,自听自赏。这些都是清欢呀,据周作人说,得此半日闲足以抵十年尘梦,诚如是也,不亦快哉。

  从亭向西北折,沿途假山假水,颇得审美的造形,略略可见苍苔,亦显些微的古意。行数十步,蓊郁遮掩着一座四合院,青砖红瓦,檐飞若鹭,门闭不能入,惟觉庭院深深,极像古时书院,若闻得读书声,不谛是赏心事了。亦不知何故,院无名,且无联,隐隐有些凉意。

  缓步前行,几面墙镌有陶母陶侃事。然盘桓半日,始终未寻得陶母墓。我为谒墓而来,若不得谒,又岂是“扫兴”所能形容,应有憾矣。遂于道旁人家,问得墓处。原来墓在四合院后,大道南旁,一片荆棘丛生,似乎有走过的路痕,亦泥泞,已杂草掩合,足见稀有问津。小方空地,小坟丘,小墓碑书刻湛氏之墓,荆棘杂草便可遮眼,夕阳西下,阴阴有坟茔的荒凉。

  我未备祭品,更没有祭之礼仪,惟满怀祭心,以湖山为礼,以夕阳为礼,以旻天为礼,定定立在墓前,深深鞠了三躬,乡亲乡礼而已。然而,我是纯粹的肃然起敬,如沐如斋,夕晖如同陶母慈光,温温的,又蕴藏了些许的威严,那样的家教,那样的家的修行,久久而不愿离去。

  我是一整下午在陶母园,且行且看,希望在园里逢上一些人,聊聊陶母,聊聊家事,既便聊些风景亦可,却除了大道上偶有行人行车过,终是逢不上人了。也许是没有偶遇的缘份吧。但是,湖之南东北岸,人气旺足。王安石游褒禅山而叹焉,所叹“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的人之罕至。东湖西岸的风景未偿不宜人,陶母未偿不好客,道途平坦,无有奇险,却罕见人至。是园没有完全的竣工?是园没有光怪陆离的物像和灯光?还是见贤思齐无有实用?我亦有所叹也,当今之世,物之用不谓不丰矣,而文化、精神、文明呢,似乎皆堕落到物化的无明里去了。依据见贤思齐词法,也来独撰一词,曰“见物思齐”,我觉得十分妥贴。

  谒拜时,我的祭心颤了,有微微的生意,袅袅飘升。

  回家路上,看见一片小小枯叶,夕照下,泛起柔弱的光,惊了我的心。人们说它是回光返照,我却看到了它的春天,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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