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十八,晴,偏南风。在鄂西北一个偏远的村庄里,田间地头都是出来挣工分的劳动力,男人在田埂小道上来回地挑担子、女人在稻田间收稻子、老人赶着牛,牛拉着石磙在铺满稻穗的稻场上辗谷子、小孩在河边拾粪打猪草,场面上大热火朝天欣欣向荣,像是一派丰收的大好光景。
他说,那天他出生在那里。
村庄不大,也没什么历史可以拿出来显赫,这就是一个那个年代千千万万平凡的村庄中的一个。村子里,大约30多户人家,30多家老土房零散在几个丘陵之间,是那种老式的土砖房,黒瓦黄土墙,雨里流黄汤。
村庄里只有一条泥巴路,弯弯曲曲得连着各家各户。有几户人家住的偏僻,就自己修一条小路与这条泥巴路连着,这样既利于自家人行路,也表现出要跟广大人民连在一起,那年代时兴这些。
泥巴路是村民农闲的时候由生产大队组织修的,那时候无论干什么大小事,都要经生产大队批准,生产大队批准后才能顺顺当当的去做,不然很容易戴上各种各样“高帽子”。这戴了“高帽子”以后,生产大队就要开批斗会。
开批斗会,一般都是晚上,也白天的时候,那种批斗会一般都会批斗情节比较严重,思想错误很大的那些人。开批斗大会的时候,全村那女老幼全部都要着急到村委会处,把批斗人绑起来,给他戴上一个高高的,尖顶的批斗帽。这个就是刚刚所说的高帽子,所以说这个帽子戴不得。人绑起来以后给他送到高台子上,村委会就要开始读一些什么文件,讲一些主义之类的话,我们应该怎么样怎么样做之类,讲话人说这些内容的时候一定要慷慨激昂,声音气势都要到位。读完那些之后就要顺势把话题转移到拼斗人身上,开始列举批斗人的种种劣行,种种不应该,这时候就要表现出嫉恶如仇,誓死要与批斗人划清界限的思想情感,指手划脚就立马变成捶胸顿足。
讲话人说完后,村委里面一定要有人站出来为他鼓掌,说他讲得好,要求村民们鼓掌,村民们就鼓掌,讲话人在掌声里就不急不慢的坐下来,喝一口水,宣布进入村民代表揭发批斗人的环节,然后几个村委会培养起来的积极分子开始拿着一些纸片,照着上面念。其大致的思想内容,以及事实基本都是前面讲话人都说过的,当然也有一些子虚乌有的被说了进去,然而实质上也没几个人用心听进去,他们在讲些什么,但是在村委会的眼里,这形式和场面一定要做到位,做到有影响力。他说,其实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谁愿意看见谁被批斗呢。
话又说回到修路的事上来,修路那天敲锣打鼓,还要先编个口号,这口号一定要大气,又要体现出人民团结。他说那天大家一边喊着:”齐心协力,把路修到北京城。”的口号,一边就把路给修好了。
他说,那时候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开村民大会,开了村民大会就要喊口号。喊完口号村支书一定要出来给大家讲几句,八九不离十,都是人民公社好,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打倒地主资本阶级什么的。村支书讲完后,几个爱阿谀拍马的开始鼓掌,村民们也跟凑热闹鼓掌。
其实村民们都没读什么书,根本听不懂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又是共产主义,他们想着每天能吃饱肚子就谢天谢地了,不奢求什么亩产千斤的奇迹。那些话听多了村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于是都偷偷在下面拉起家常。
说起这个村支书,据村民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他原来不是这个村子的,是上面公社派来的。有人说他是参加过红军,打过仗的,一次打仗的时候为了救自己的连长受伤了,受伤后才队伍退了下来,再后来那个被他救过的老连长在县城当了大官,连长急着恩情四处找他,又找到了他,所以就派他到这个公社,分配到这个大队来当上了村支书。
他平时手里总拿个大红本子,上衣口袋里总是装一支钢笔。村民们说,这个村支书原来也是个粗人根本没读过书,后来打仗的时候,毛主席要求战士要学文化,于是他也变得有文化了。
他见到人的时候有个习惯,总要盯着人看上几眼,然后再跟人打招呼,说是以前干侦查兵的,职业习惯,农忙时他也去田间地头,却不干活,时常拿出钢笔,在那个大红本子上写写画画的。却从来没人知道他到底在画写些什么。
那条泥巴路从村子东边到村子西边贯穿整个村子,天晴还好,一到下雨走一步滑三步,根本不能走,所以下大雨天基本出不了门,而且那时候很少人家里有伞。
即便有伞也是那种老的油纸伞,伞面是把白纸用桐油或是青柿子油浸透,然后晾干,他说这样的纸也可以用来做斗笠。伞的骨架都是竹子做的,还是要很厉害的老竹匠才会做,现在怕是已经失传了。
他说作为劳动力,有时候下小雨还是要出去干农活。他说,一天不干就会少很多工分,少工分到发粮食的时候,别人用大竹篓挑一担,你却只能用藤框装。所以这下雨天要干活就要用上蓑衣,这蓑衣就是现代人穿的雨衣,那时候可没这样的好东西。蓑衣其实就是村民们把山上或是地边的茅草割回家,然后用麻绳将它们密集地编织起来,编成上衣的样子,披在肩上就可以遮雨挡风,出门干活了。
村子东边挨着另外一个大队,他说是那个大队年年拿先进,却还是有很多人饿肚子,他们大队一次先进也没评上,也是吃不饱饭。所以村民们都很疑惑这是为什么,可是也不敢问,因为,那一不小心就会戴个“高帽子”什么的,就很狼狈。
人民公社也在那头,公社的外土墙上是刷过白石灰的。这在当时可是不得了。在那个时候只有家里条件稍微好点的到了结婚办喜事的时候,屋里面的墙面也只有新房才会去刷上白石灰,外面的土墙基本不会去管它,也有些老农爱惜自己房子,就上山割很多茅草,用麻绳将茅草编织成厚厚的草席子,然后再墙上钉上木桩子,再把草席子一排一排的挂上墙,算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装饰。
那时候人民公社外墙都涂过石灰,确实算是最气派的房子。他说,建人民公社的时候还来了部队战士帮忙,可是他们只会打仗,建土房那些战士都是外行。建房子的主力主要还是靠村民。
那些土砖都是要在山坡上挖的上好的黄土,要颜色和土质都特别好的那种土,然后用水把土和成稀泥,泥要和得不干也不能太稀,干了爱裂,稀了会散,再把泥巴跟稻草混合,用木棍或者人工的脚在泥巴里不停的搅拌,等那些泥巴开始越来越粘稠,稻草开始比较柔软了,然句可以把泥往木匠师傅钉好的砖匣子里装满,装满后用木板压平,再在木板上面放块石头,便于成型,过几分钟再把木匣子反过来,把成型的土砖倒出来,放在阳光下面把它们晒干,晒干后制作成的,成砖后才能上墙。
他说这是最基础的土墙建筑法,公社的土墙是用黄泥灌的,更牢固些。这个方法其实就是把砖匣子放大放长很多倍,一面墙一面墙的灌注起来的。他说,建公社的房子几乎用上了两个大队的所以劳动力,再加上来的部队,足有100多人。他们最津津乐道的是,那些天吃的喝的比平时好很多,干活也卖力,也热闹。
公社正面的墙上用红色的墨水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为人民服务。两边的山墙上也写了许多口号,村民们不识字,也不认得写的什么,只知道那些字的个头没有正面墙上的“为人民服务”壮实。
村子西边是一条河。这条河的河水一年四季清澈见底,夏天特别清凉,冬天上面常常冒着一层白汽。与泥巴路街头的那段河岸边临近河水的地方,放着一排排平展的石块,在两排杨柳树荫下面。那些石块是村里的女人放的,每天清晨,女人们就会提着一木桶一木桶的衣服,在这里漂洗。她们洗把衣服用河水浸透,平摊在石板上,用老皂角在衣服上擦上一层,然后再石板上来回搓洗,很快皂液渗进衣服,揉搓以后,再把衣服放进河水漂汰,汗渍污渍就去掉,清清的香气留在衣服上。
河的两岸以及那片浅滩上长满各种水草、野菜,特别肥美。村里割猪草的孩子们,天天除了来这里割草,挖野菜,就是在这些草上打滚嬉闹。
河里有许多的鱼,鲫鱼,鲤鱼,鲶鱼等等,每到傍晚时候,村子里的男人和小孩都跑到这条河里捉鱼儿,在水草里摸,在石缝里掏,从来不用网,或者其他的卑劣手段,而且每次都能捉很多鱼,运气好还能抓条大鱼。他说那时候小黄鱼特别多,而且小黄鱼味道特别鲜,用来做汤是上品,他也最喜欢吃小黄鱼,有时候他还用大鱼和别人换小黄鱼。
大家捉了鱼儿回家就能给家里添个菜。他说,那时候家家都缺油,炒菜根本舍不得放油,他们捉了鱼儿回到家里,家里女人接过鱼篓,取来一盆清水,将鱼儿的内脏都去掉,用清水洗净,再用盐巴给抹一层,然后用长竹签把鱼儿一条一条的串起来,然后把竹签插在土墙的砖缝间,太阳出来的时候就把这些鱼儿晒干了,晒干的鱼儿一定用油纸包起来,要吃的时候,就拿出来放在锅里蒸熟,不用油,简直是美味,特别好吃。
他说,说来也巧,这条河里的鱼像是捉不尽,今天捉了,明天还是那么多,就像54年闹旱灾的时候,河边的黄花菜怎么挖都挖不完一样,今天挖的,明天又长出来了。他说那是天无绝人之路。
他站在坡上,坡下是一个大水库,他手指不停的指画着说:以前那条河就在那里,那里有棵皂角树,那里有一片竹林,那里那里……
我望着老人,觉得他可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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