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菠,是在一个不太热的夏天。
她穿着亮黄的连衣裙,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站在那棵我们儿时常常在夜里躲猫猫时藏身的大槐树下,远远地朝着我笑,并且招手。
菠的每一次现身,都会带给我新鲜的惊喜。这一次却是惊吓。
我从没想象过菠做母亲的样子,或者说,我从来不觉得她有一天会成为母亲。尽管她现在就站在我面前,怀里抱着她自己的孩子。
菠是属于远方的。
从我8岁时见到她的第一天开始,我就这么想。
从一个村庄搬迁到另一个村庄,我的童年被生生切割。离开我院子后面的桃树,离开我上学路上的野花,离开清晨缀满了饱满露珠的没膝长茅,我随父母来到菠的村庄开始新的生活。我们和菠住在同一排,我们的新家在最东边,菠的家在最西边。中间只隔着两户人家。
和我同龄的菠,是我新环境里的第一个朋友。
“我们一起跳房子吧!”她向我伸出胖胖的小手,皮肤有些黑,却满脸都是阳光。那是女孩们最喜欢的游戏。
很快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原来,菠的一家也是迁移过来的。她的老家在宜都。在小时候的我和当时村里的人看来,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中国人安土重迁,很少有农民愿意离开自己的土地。大抵是因为太穷了,听说那里山多,平原少,没法种水稻,每年都有很多宜都人会用车拉着红薯、马铃薯、玉米之类来我们这里交换大米。能吃上一碗白米饭,对他们来说往往是一种奢侈。有些脑子灵光又有勇气的宜都人,便干脆迁移到我们这样的平原来落户。
村里人对那些外来的迁移人总有些防范,小心保持着距离。
但菠的一家,对谁都十分热情。
村里人(包括我们家)从不接待陌生的过路客:那些要用红薯换大米的、磨刀磨剪子的、刷秤杆的、卖麦芽糖的、补锅补鞋的……菠的父亲却肯留他们在家里过夜,第二天吃个早饭再上路,继续吆喝着走村串巷。菠的家,从来不拒绝任何一个需要留宿的过路客。这对自幼被教导“外面坏人多,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的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菠的哥哥阳光帅气,能说会道,勤劳能干,却娶了一个一点儿都不好看的寡妇,年纪比他大好几岁,并且还有两个拖油瓶: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结婚后又生了一个女孩。
我一直想,这个脸儿尖尖皮肤黑黑眼睛小小颧骨高高瘦的像苦瓜一样的女人,凭什么这么好命?要说贤惠也说不上。地里的事都是菠的哥哥在做,她连家里都懒得收拾。任何时候去她家,都乱成一团糟。但菠的哥哥从来不说她一句不对,而且,对她永远是宠爱有加的表情。菠的父亲和母亲,也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意。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羡煞旁人。
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曾经有那么一个特殊的时节:邻村的一个姑娘买了一条喇叭裤,被父亲撕成了八片,成了名副其实的“喇八裤”;菠隔壁家的姑娘烫了发,被父亲一剪子给咔嚓了;我的小姑冒天下之大不韪买了一双白球鞋,被我爷爷拿着大木棒一直追打到邻村的邻村的一条小河边……
而菠的姐姐,顶着一头大波浪谈笑自若。消息灵通的她,还经常带着我们一群大大小小的女孩在夜晚集体步行到邻村或者邻村的邻村去看露天电影。
菠没上过中学。小学有没有读完我都不记得了。菠的父亲母亲似乎并不介意这一点。不想读,就不读罢。邻居们背地里都说,一个女孩子家,不读书有什么出路呢?说菠又不像别的女孩长得好,皮肤黑黑的,身材不算好,声音也不好听,又粗又沙哑……
我在闹过一次辍学去学绘画却成功地被父亲镇压之后,便按部就班地读了下去。渐渐地离家越来越远,和菠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中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我见到菠,差点儿没认出她来。她化妆了,很明艳很时尚,让我眼前一亮。她全身都洋溢着活力和自信,我几乎能嗅到她身上散发着外面世界的新鲜气息。我很好奇她这些年在做什么,拉她坐到草地上,对她说:“快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她笑着告诉我,她在城里的公园里唱过歌,《我家住在黄土高坡》一曲惊人。那个时代突然开始流行粗犷沙哑的声音,她的时代来了。一个文艺演出团看上了她,她成了他们的台柱子。
“也就是说,你现在是一名歌手?”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的,流行歌手,巡回演出。”她微微地笑。
在那一瞬间,我脑洞大开,秒速完成一帧帧关于她的画面,并且想象她将会拥有更大更精彩的舞台,众星捧月,光彩照人……
三年后再见到她时,她穿一身职业装,显得十分干练。她告诉我,她现在在城里的一家商场做楼层管理员,女孩子不能一辈子唱歌,做实业才有前途。
虽然之前替她做的美梦破灭了,但我还是由衷地钦佩她。21岁就做了商场的楼层管理,是他们三兄妹乃至我们全村最成功的一个了。她带回来许多新奇的东西,吃的,喝的,用的,她的父亲母亲都很开心,不过也并没表现出特别荣耀的样子。给邻居每家都送了一些,说是孩子带回来的小小心意。
倒是邻居们私下里嘀咕开了:不读书的女孩子,到城里混混,也能有出息?只有我知道,以她的热情爽朗,以她的沟通能力,她还可以做得更好。
于是在那一瞬间,我再次脑洞大开,秒速勾画她崭新的未来:她成了商场总经理,后来又拥有了自己的集团公司,公司上市,她变身成功女强人……
菠伸手在我眼前晃晃:“想什么呢?”
我蓦然回过神来,望着她怀里的孩子,笑笑:“男孩女孩?”
菠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说:“女孩。他一直想要个女孩。真的就是女孩。”
“他是做什么的?”我问。
“司机,跑物流的。跟我一个单位。”她说。
我满腹的疑问没勇气说出口,她一眼看穿。笑着对我说:“没错,以前,我是个野心家,总想做大事,走更远。遇到他,是偶然,也是命运。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回去晚了,路上遇到劫匪,正巧他开车路过,救了我。一段时间相处,我才发现,女人最大的幸福不是能走多远,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陪你走。”
我哑然。
才发现,我每一次替菠做的梦,其实是我自己的梦。我期待着菠能够替我完成那一部分我自己无法完成的。菠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远方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我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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