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散文

2024-08-26 散文

  年关将近,特别盼望下雪,哪怕只是飘洒一丁点儿,那纯白的雪沫沫也能让我身心舒畅,令我无限迷恋。是的,我爱下雪,最爱的还是洋洋洒洒下一整夜,窗外雪落的簌簌声响,能催生一宿好梦。第二天清晨一睁眼,漫山遍野银妆素裹,莽莽天地浑然一色,巨大的愉悦便盈满心间。

  打我记事时起,一进腊月,母亲就开始盼下雪,说腊月下大雪,来年肯定有好收成。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亮亮的,盯着远处的山顶出神,仿佛已经看到了山顶上那块自留地里小麦结满金黄的穗子。许是母亲油亮的眼神感染了我,盼望腊月下雪,也渐渐成了我的一种情结。

  腊月的下雪天,天宝山村里的大人们都不去地里干活,男人们扛着锄头,去山上打树疙瘩(树木砍伐过后留下的树蔸),女人们则在房前屋后捡拾初冬砍回来的桦栎树柴,褐色的细长枝干,经过一个冬的风吹日晒,早已变朽,轻轻一折就断成两截,专门拿来引火用。一番准备过后,我家土屋里的烤火塘便开张了,一个大树疙瘩大大方方地躺在火塘里,青灰的浓烟刚冒出头,邻里的大人小孩便三三两两围过来,红彤彤的火塘映着红彤彤的脸。我们这些孩子挤在一起你推下我,我戳下你,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还没烤两分钟就要跑出去玩。大人们也不拦着,自顾自地拉着家常,唠起今年的收成,被火烤红的脸,就慢慢开出一朵又一朵红花。母亲在土灶里煮起大半锅的黄酒(用白米与苞谷米两掺的米饭酿出来的一种酒,比市面上卖的米酒纯度高),酒盛上来,一人端一碗,再泡上点麻叶(面粉揉成面团,擀成薄薄的面饼,切成菱形,再用芝麻油炸出来,晾冷可以速食的一种油炸食品,是黄酒的最佳搭配食材),一进口,那种香糯便醉润心田。桦栎树的树疙瘩特别经烤,待大人们喝完两碗黄酒,火还烧得很旺。雪天的天色总是暗得很早,再聊一阵,黄酒的后劲儿也渐渐上来了,大人们起身告辞,这才发现前面的衣服烤得滚烫,裤脚边不知道被啥时溅起的火星烙出几个洞,头发上、衣领上都是些柴火的灰屑,掸掸头发,抖抖衣领,跺跺布鞋,相互打趣着哈哈大笑着往自家院子走去。邻居孩子们的笑声也渐渐散开了,偶尔还听得到几个隔老远喊着“明天一起玩儿”的声音。母亲也不再挽留,站在院门口拢着手,眼睛带笑,望向村子东边的山。我和弟弟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去,那里有一大片乌云,正悄无声息地慢慢聚拢。这时候,耳边传来母亲的喃喃自语:明天还有一场大雪呢。

  腊月的雪,在天宝山村下起来确实有些缠绵,一场大雪,没有三五天,总是不愿意晴去。或许它体恤着村民们平日里耕种的辛苦,想让他们多歇几天吧。然而,天宝山的村民们可不愿意闲着,打够腊月底、正月初这段时期烤火用的树疙瘩,就该杀猪了。我家总爱约着大伯、三叔家一起杀猪,婶娘们负责烧开水,伯伯叔叔们负责抓猪抬猪,堂哥负责记账。逮猪的活儿,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胜任的,得请一队的杀猪佬老李出马,也不知他有什么诀窍,总是能让那些别人都赶不出圈的猪三两下便乖乖就范。他杀起猪来,手法是极快的,手起刀落,猪都来不及多嚎叫几声,便断了气,猪血哗啦啦流一大盆子。

  杀猪的场面太过血腥,我们这几家的孩子,都早早被赶到大伯家去玩。下雪天,除了在屋里躲猫猫,我们最喜爱的还是堆雪人、打雪仗。那些堆积在小土坡上的雪,简直可爱得跟天使一样,用它们来堆雪人,可以省去很多功夫,大哥大姐们拿着铁锹铲雪,我和弟弟们拿着筐子装雪,一次装一点点,慢慢地往小土坡上倒,倒到跟自己的身高差不多高的时候,就开始堆。先拍实下面的雪,做成圆鼓鼓的肚子,面上一层,得拦腰弄个弧度出来,就像葫芦的形状,最上面的脑袋要慢慢拓圆,最好做成西瓜的形状,再找两个圆的黑石子做眼睛,鼻子可以插个胡萝卜,嘴巴给它按个红辣椒,帽子当然还是大伯不再戴的旧草帽。刚把弟弟的旧毛线黄围巾给雪人围上,一团雪球就飞到了大哥的身上,三叔家的文弟弟已经迫不及待要开始打雪仗了。大哥大姐们马上撸起袖子迎战,一时间雪球满天飞,也分不清谁打谁,兄妹九个笑着打着,打着笑着,衣服上,头发上全都沾满了雪。还不满四岁的融弟弟最淘气,直接把还没捏成形状的雪球,往蹲在地上捡雪球的大哥脖子里塞,冰得大哥一声尖叫。回过头一看是融弟弟,也不恼,只是沾了一点雪沫刮了下他的鼻子,就喊三妹把他带到屋檐下玩,免得把他碰倒。

  兄妹几人就这样疯着闹着,等到大人们杀完猪,快做好晚上的杀猪宴,我们才被喊回家。这时候,一个个小手通红,鼻涕直流,布鞋湿透,直到被三婶赶到我家土屋的火塘边,闻到吊炉上红藕炖排骨的香味,才感觉到肚子确实饿了。母亲早已经给我们每人盛了一碗骨头汤晾着,这时候温度不热不凉,刚刚好吃。每人端上一碗,绿油油的葱花浮在红藕和新鲜的猪排骨上,看起来就很好吃。不等我们狼吞虎咽地喝完第一碗排骨汤,堂屋大人们的行酒令已经嘹亮地响起了:“七个巧哇,五魁手哇……”

  下雪天的晚上,大人们关着门烤火、拉家常、打扑克牌,我们这几个孩子又是坐不住的。柯家表伯有一手做灯笼的好手艺,常常把我们吸引到他家。每到腊月底,他就早早准备好皮纸、颜料还有竹篾,开始做灯笼。他会做各种形状的灯笼,还会在皮纸上画很多漂亮的画:梅、兰、竹、菊,小兔子、小鸡、小鸟,还喜欢画灯谜,一幅幅栩栩如生。他做完灯笼也不拿去卖,只挂在自家屋檐下,蜡烛一点上,亮起一排,煞是好看。他也送给邻居一些,只要有孩子想要,什么样的样式他都做得出,元宝灯,莲花灯,兔子灯,金鱼灯,应有尽有。看着孩子们欢天喜地提着纸灯笼串门子去,他才歇下来,在漆黑的里屋摸索一阵,不一会儿的功夫,一阵《十送红军》的二胡声,便流淌在这溶溶夜色中。我和弟弟每每拎到灯笼也不愿离去,喜欢围在他那间屋子里,听他幽幽地拉着二胡。屋子里点着煤油灯,黄亮的灯光,把他瘦长的影子投射在土墙上,他大而凹陷的眼睛,盯着地上的一角出神,二胡声越发幽远起来。他是个寡言的人,做灯笼不爱说话,拉二胡的时候更沉默,有时候高兴了,也会说起他年轻时的故事:那时候他是红军部队里的炊事兵,不做饭的时候,他就喜欢拉二胡,写写画画,有一回,正在煤油灯下画画,被炊事班的班长发现了……故事正听得入神,“吱呀”一声耳门开了,原来是母亲掌着灯来寻我和弟弟回家,我们只得依依不舍地走出柯家表伯家的大门。后来再去的时候,却没听表伯再提起他当红军时的故事……

  这些下雪天的村舍趣事,被一一烙上幸福童年的印子,深深埋藏在我的心底。我知道,我爱下雪天,盼望腊月下雪,不完全是迷醉于那片纯白无瑕,我最最爱的还是那种洋洋洒洒,从半晌午下到一整夜的雪夜:窗外是簌簌的雪落声响,窗内父亲低沉的嗓音,正给我们姐弟讲着三国演义的故事,母亲的手掌还柔柔地拍在后背,而怀抱里的我和弟弟,都已经睡熟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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