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箱的记忆散文

2020-08-24 散文

  我赶到家时,母亲不在。父亲说,去把你妈长的豆芽儿煮熟,再长就不能吃了。倒了可惜很。

  家里正在盖房。主体撑起来了,挺阔大的。听说工匠们又有了新的活儿,到别处去了。院内院外一片狼藉。父亲边给我说话边收拾倒放在地上的工具。

  我绕过临时做了卧室的厨房,走到北墙外面。简易的棚子下面,母亲新修的锅台四方四正。老风箱靠着锅墙。锅灶口堆放着麦秸和几块干木材。木墩是新锯的,有刚打磨过的印痕。小碳锨黑乎乎的,靠着风箱把儿。老案板被两摞砖撑着,依着北墙,悬在空中。上面摆满了锅碗瓢盆。发黑的蒸笼叠放在案的一边。蒸笼最上层,有父亲刚买回的馒头,雪白雪白的。

  三大盆豆芽菜,堆放在锅台的外墙上。那些豆芽,没有市场卖的白亮,顶头已经冒出两小片叶子,黄中泛着丝丝的新绿。豆芽的根须明晃晃的,裸露着细瘦的身板,一副无处扎根的可怜样。父亲说,要上屋面,你妈老早把豆芽给长好了。天连续下雨,豆芽长过了头。那天做菜时,厨师不敢用。倒了可惜很。还留在那里。你看看,能吃不?

  我很想对父亲说,倒了吧,咱不缺买豆芽的钱。话到舌边,打个旋儿,又给顶回去了。父亲说话的语气看似商量,其实他的指向性很明确。绿豆是花钱买来的,豆芽是母亲用水滋养出来的。煮熟吃了它,父亲的心才能安稳,母亲的心才会踏实。

  拉着风箱煮豆芽,是记忆古塘中最陈旧的.淤泥。我们曾高挽裤腿,捋起补缀的衣袖,站在泥塘里,长大嘴巴,等待母亲的筷头拨开缭绕的蒸汽,伸向滚沸的豆芽菜,夹一两根给我们尝尝生熟。彼时,我被豆芽熟透的草木香,引诱得松开了风箱把儿,丢掉手中的柴火和发烫的碳锨,噌的一下站起来,等母亲的筷子拐向我。弟弟吃到一口豆芽,蹦跳着玩耍去了。母亲放下筷子,用笊篱捞起翻滚的豆芽,伸手捏捏,放到盘子里,转过身擀面去了。

  坐下后,我分明感到风箱把儿的沉重。使劲往怀里拉,使劲往风箱里送。嗒啦嗒啦的声音,闷闷的,就像坐在木墩上的我,生着母亲的闷气。六月的麦熟天气,热得柿树枝头的鸟儿都不欢叫了。回头看母亲,她的身子微微前倾,两臂用力推拉。案板上铺开的面团越推越大,越卷越薄。她时不时撩起围裙,在脸上擦一圈,再放下来,继续擀面。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洇湿一大片,紧紧贴住了脊梁杆子。那些骨节,突突的,随着母亲擀面的动作来回滑动。我的眼睛被冒出灶门的烟火熏伤了,水漉漉的,噙住,不敢下淌。手推风箱杆的速度均匀多了。

  春节前,一家人欢欢喜喜蒸馒头。新磨的麦子面,让母亲发酵成一大盆面团。母亲兑好碱水,揉好馒头,放到笼屉上,端到太阳底下晾。母亲说,阳光是巧手的丫头,经她的手儿一摸,馒头就圆溜了。晾一阵子,馒头的皮儿,果真就亮亮的,滑滑的。母亲端起笼屉,排放到铁锅上。看我屁虫似的跟着,她一边捣鼓笼屉,一边说话:我家丫头什么时候能揉出圆溜的馒头,妈就省心啦。说完,长长地看我一眼,拍拍围裙上的面粉,走到我跟前,拉我起来。推走了我,她坐在木墩上,自己拉风箱。

  蒸馒头是农村人年末的头等大事。馍馍蒸的好不好,是婆婆衡量媳妇有没有没事的第一个条件。那时,关中农村,媳妇娶进门,首先看你锅灶上能不能自如应对,再看你针线活能不能压过其她媳妇。锅灶上看你两样活计:蒸馍和擀面。年终时,擀面是次要的,馒头是招待客人的主食。如果馒头蒸不好,来来往往的亲戚朋友便会小看了你,蜚言蜚语的,让你在公公婆婆面前抬不起头。揉好馒头,上锅后,火候尤为重要。刚开始火要硬,烧过二十分钟后火要软。火苗不能时大时小,火焰要匀到锅底的每个位置。否则,蒸出的馒头就不饱满,就不光滑。蒸馏水洒到馒头皮上,花花的,没办法带去走亲戚。所以,拉风箱是蒸馒头时一件很技术的活儿。

  年关时蒸馒头,母亲不会让我们拉风箱。她坐下来,一手拉风箱,一手用碳锨拨弄火苗。两手配合很默契。火苗一直旺着,没有一点断痕。风箱拉得很均匀,风箱里的风声呼呼的,支撑着火苗燃烧的温度。母亲的手臂很长,她的身子随着风箱杆子,前前后后的俯仰着,像看过的某个极为优美的舞蹈动作。灶膛里的火苗红红的,母亲的脸膛红红的,灶房门口柿树枝上挂着的太阳红红的。

  母亲病倒后,再也没有蒸过像样的馒头。要么,碱面放多了;要么,火烧的太旺了。馒头黄黄的,有烧焦的底边。爷爷奶奶有怨言,孩子们不好好吃馒头。父亲常常蹲在厨房门口,看母亲拉风箱时漠然的神情,背转身子,悄无声息地揉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风箱杆子被母亲拉歪了,推拉不顺畅了。周末回家,母亲蒸馍时,我拉着风箱把儿,再使劲,火焰都软软的。锅里的瓦托,烧半天也不出声。再一个周回家,风箱杆子有了被削刮的新痕。拉着,依然出不了硬硬的火苗。母亲坐在灶门前,推拉风箱的声音空空的,像极我们空荡荡的院子和房子。

  后来,我们离母亲越远,家里的院子就越空荡。空荡到年年节后闹春荒。父亲蹬着咯吱咯吱的自行车,走街串巷,给别人修笼屉,赚来钱买粮吃。如果父亲几天找不到活儿,我们就有可能在学校饿肚子。灶房里的风箱几天几天不响动。风声是母亲静默的眼神,冷对着颠簸而过的春寒,无动于衷。

  再后来,我们都工作了。母亲手中再也不缺零钱花。有一年春节,我带着女儿回家过年。母亲蒸馒头,女儿坐在木墩上,拉着新买的风箱,好奇地笑。外婆的白头发在烟雾里时隐时现,女儿看见了,跳起来,帮外婆拔白发。拔着,拔着,女儿就不拔了。举起手中的白发给我看。我看着,心酸得像蒸笼里不断上升的热气,越聚越高,越聚越浓烈。母亲站在案板前,一声不吭,揉着手中的馒头。她的脊梁骨弯弯的,弯到案板的高度,再也直不到年轻时的挺拔。

  那时候,豆芽多贵啊!种的绿豆不多,收回来,母亲晾晒好,一定要拿出去卖,好贴补一点家用。那个六月,长豆芽,煮豆芽,是母亲从未有过的豪举。母亲手里擀着的,是给弟弟吃的长寿面。可惜,弟弟尝过了豆芽,吃过了长寿面,还是没有留住他在人世间匆忙的脚步,早早归去了。留给母亲无法抹去的关于豆芽的记忆,夜深人静时,折磨得母亲思念儿子的寸寸柔肠,断裂成一地的节节草,干枯成一道生与死的界河。母亲与弟弟,眼睁睁的,站在河两岸,隔河相望。

  今天,我完全可以用电磁炉煮豆芽的。母亲有电磁炉。但我没用。坐到灶门前,给铁锅倒上足够的水,拉起风箱。临时的锅台,对我,有十分的生疏。麦草有些潮湿,放进灶膛,半天点不着。等点着了,风箱拉动的速度跟不上麦草燃烧的节奏。猛一使劲,烟火猝然间从灶门里冒出来,我的眼睛给烟雾呛得无法睁开。额头一阵滚烫,伸手一摸,刘海还在。继续给灶膛里添加麦草。不一会儿,满院子飘起浓浓的烟雾。父亲走过来,给灶膛塞进一簇干燥的木屑。过了几分钟,木屑燃烧起来,火焰红红的,是母亲拉风箱时的那种火红。

  豆芽煮熟后,母亲回来了。端上豆芽菜,女儿吃得很香,觉得比城里的豆芽儿有味多了。问她是什么味道。她说是原始的草木香味,有妈妈拉风箱的味道哩。母亲笑了,看着正在读大学的外孙女,呵呵地笑出了声。笑容里,满是卸掉沉重负荷的慰安与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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