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家又不能与三哥同行,我深感遗憾。也怪我太心急,三哥到家后不就能见面了。
在云贵高原,我与三哥二哥虽在一个县,跑高速仅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却难得相见。自从春节与三哥见过面,又快一年没见面了,虽时有通话,但闻声不如相见。
坐在回家的列车上,不管季节和窗外的景致如何变化,可我回家的心情不会变,照样急切和激动。照样想起以前与三哥二哥一起乘车的情景,那时,快乐而充实,回家的路,不再漫长。心,不再寂寞。
我是个恋家的人。家,于我而言,是个温暖的字眼。我常年漂泊在外,家,时刻召唤着我。一进腊月,一天冷似一天。三哥来电话,问我回家过年不。我说,必须的。他要我定下日期后告诉他,以便一起网上购票,一道回家。想到又能见面,一道回家,心中不免小小激动,盼望这一天早些来临。
三哥三嫂于我有恩,他们是我的亲人,更是我的恩人。九二年,广东的九月,天气依然炎热,新学期开学没几天,三哥把他和三嫂的工资卡里仅有的五百元钱取出来,递到我手中,叮嘱说,明天就回县城补习吧,安心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别像他们一样。缺钱了,来个电话。那年,我高考失利,又一次与大学失之交臂。可我“贼”心不死,辗转厦门,欲打工挣钱,再回校补习。三哥得知后,打电话要我去佛山的南庄镇。其时,三哥三嫂在南庄才进厂两个月,工资低微。此前,为找工作,他们在南庄镇等待了两个多月,花光了身上所有的为数不多的盘缠,不得不借钱度日,最后无奈之下,与老乡混吃混住,过着吃住没有着落的日子。这五百元,于我,沉甸甸的。我既兴奋又沉重,兴奋的,我又可以回校学习,为自己的梦想而奋斗。可这钱饱含了三哥三嫂的艰辛和酸楚,以及对我的殷切期望,份量何其重也。
我把钱全部带走,于心不忍,问他们没有生活费怎么办。三哥笑曰,没事,再想办法。三哥小学文化,三嫂初中毕业,因为学历低,他们只能做最底层的员工,挣最辛苦的血汗钱。然而,就是用这样的血汗钱,支助我完成学业。他们用自己的辛劳,改变了我的命运和人生轨迹。这种亲情,我愿用一辈子去铭记;这种恩情,我要用一生去回报。虽然,他们从未提及。
我原与三哥二哥在同一个矿,为了前途,我离开了那个矿,也离开了他们。如今,三哥已是奔五十的人了,被糖尿病深深折磨,依然在采煤队当工人,每天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一干就十多个小时。三哥感叹说,岁月不饶人,年纪大了,干井下觉得越来越吃力,快干不动了。可到退休,还有好几年,言语中流露出无奈和担忧。也许,这就是生活。听到此言,我内心沉重,感到愧疚,没有能力关照三哥,哪怕去找领导给他换一个稍轻松的工作。我是个自私的人,因为我离开了他们,回报,竟成了一句空话。为此,我常自责。
三哥丢不下工作,归期一推再推,很遗憾,我没能与他同行。而二哥去了广东二嫂那儿,团圆去了。我们三个,一人一趟车。同行,似乎成了一种奢望,春节大团聚,也成了泡影。
在老家乡下,三哥有房子,九八年初冬盖的,两层楼的小平房。那年,我参加工作不到两年,每月工资不到三百元,后来又逢放假。三哥向我借钱,我没钱借,一想起就惭愧。其实,当时三哥仅问问而已,没寄予太大希望。二十多年了,房子当时没有装修,后来三哥懒得装修,就一直裸露着,风雨侵蚀,留下岁月磨砺后的痕迹,斑驳陆离,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与沧桑。
这房子,是拆了老屋后在原址上建的。建好后,父亲就一直住这儿,实际上,父亲才是房子真正的主人,独自与新房子长相厮守,这几年也不愿与大哥住在一起。父亲在工作上非常严谨,生活上却不太讲究,自从母亲离世后,屋里就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
母亲是在九一年暑假去世的,就在老屋里,就在父亲现在的卧室。母亲离世时,躺在旧木床上,裤脚还挽至膝盖,腿上有泥,赤脚,嘴里冒着泡沫,泡沫从母亲的嘴角流到床上,散发出刺鼻的农药味。就在当天的午后,太阳炙烤着大地,炙烤着在老屋端头坪地上的母亲,母亲扬起筢子拍打黄豆秸秆,黄豆纷纷蹦出来,藏在秸秆下。太阳太毒,像个监工,严密监视着母亲。母亲脸上洇出浅红,渐渐变深,躁疼,汗从毛孔里挤出来,大颗大颗滴在黄豆秸秆上。母亲两手皮肤粗糙,手掌有层厚厚的茧,像男人的手,被豆荚尖、秸秆刺了,也不知道疼。不承想,又一场“战争”在等待着母亲,这场“战争”是父亲与母亲多少次“战争”后的最后一次。母亲与父亲又起了争执,继而演变成“战争”。脾气暴躁的父亲,用一贯的强硬和铁的手腕取得了绝对的“胜利”,善良、柔弱的母亲被仰面摔在地上,摔倒在她工作的地方,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大地上……
我不想牵扯出太多的伤感,快过年了,伤感总是不好的,也不合时宜。可每次回家,不由得想起母亲,摁不住对母亲的思念,心底回荡着那年站在母亲灵柩前痛哭的声音。眼,涩涩的。外伤可以愈合,而心里上的创伤是无法痊愈的,对母亲的伤感和遗憾永远会在。
乡下屋里凌乱,若三哥一家回乡下过年,既要收拾房子,又要重新置办床上用品,太麻烦。况且,也住不了几天。这么多年,三哥一家还没在我家过过一次年,我总希望有这样的机会。因为,报答也需要机会,可三哥太“吝啬”,到现在还没给我,哪怕一点点。三哥未动身前,我多次邀请三哥一家,来县城我家一起过年。三哥说,那父亲怎么办?我说,把父亲也接来。三哥犹豫再三,还是坚持回乡下,在自己家里陪父亲过年。是不想麻烦我们,还是不愿“寄人篱下”?一起过年的希望,又破灭了,我心里不免遗憾。
三哥回到县城,直接被女婿小刘开车接走了。小刘家离城不远,三嫂(先回)和侄子都在那儿,三哥先与家人团聚,也在情理之中。没先来我家,我有些许失落,可又无可奈何。回乡下前,三哥三嫂在我家停留两天。再忙,我与妻撂下手中的活儿,陪同他们。他们喜欢搓麻将,可我不会,楼下有麻将馆,他们又不愿去。打扑克,他们嫌我技术太差,没兴趣。我是个不会玩的人,不能让三哥三嫂高兴,心底生出一丝遗憾和自责来。只有陪他们逛街,看电视,闲聊,找些有趣的话题。他们淳朴,透着一点憨厚,对他们我总怀有崇敬之情,还有一种比亲情更浓的感情,这种感情常在我的心底,熟悉,却莫可名状。我旁敲侧击,仍然没能留住,他们三人依然回乡下去了。小刘开小车送他们,被子、床单、衣服以及过年用的物品,塞了满满一车,如同搬家。我目送车子出了小区,只恨路不是直的,车一拐弯就看不见了。心,似乎空了许多。
大年初二,阴天,冷瑟瑟的,我心里却晴朗而温暖。我们坐了小刘的车早早出发,回乡下给父亲拜年,出城没多远,就在高速公路桥下塞车,车似长龙,一眼望不到头。不由得感慨,现在路几乎都是水泥路,路好了,车多了,不见得就快了。离乡政府不到一公里,又遇塞车。塞车,如同乞丐身上的虱子,消灭了一个,又来了一个,让人焦躁,浑身难受。大哥来了几次电话询问,我说正在马路上散步呢。平时四十分钟的车程,却用了两个多小时,大哥笑曰,快赶上蜗牛了。
车停在屋前,父亲和三嫂迎上来,父亲一脸笑容,乐呵呵地。父亲八十有三,仍精神矍铄,耳聪目明,声音洪亮,这得益于他打小勤劳的结果。其实,因过度劳累,父亲多病缠身,药不离口,贫血,胃病,风湿等,一直折磨着他。前些年,他一人在家,病了,严重时躺在床上,一躺就两三天,连一口热饭热菜都吃不上。可病稍好,又下地干活去了。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快八十时,才告别生产一线。就是退居二线,也没真正闲住,喂鸡喂鸭,下地种菜,乐此不疲。见父亲气色好,我也放心了,不必说当然高兴。
三哥不在,他去下屋大哥家搓麻将了。平时,父亲最看不惯游手好闲,最反对,一听说谁沉迷打牌或搓麻将赌钱,就大发雷霆。姐夫爱搓麻将,有次,父亲把已做了爷爷的姐夫骂得狗血喷头,一点面子都不给,以致姐夫老躲着父亲。但这过年过节的,父亲再严,也只能挣只眼闭只眼。我照例先陪父亲聊天,听他讲他的过去和他的“辉煌”,愿意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愿意陪他高兴。每次末了,父亲意犹未尽。我想,父亲不缺什么,缺的是我们陪他闲聊的时间。
真要感谢春节这个伟大的传统节日,让我们有理由,不畏艰难,不管身在何处,都愿回到老家与亲人相见和团聚。看到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亲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喜悦,在我们的心间流淌,在我们的脸上荡漾。午饭时间到了,去年在二哥家,今年在大哥家,大哥叫人去请父亲下来吃饭,父亲没来。大哥皱下眉头,一言不发。而后亲自去请,父亲还是没来。父亲说,这过年过节的,会有人来拜年,家里不能没人。父亲固执,大哥深谙父亲的禀性,只好作罢。
三哥一听,生气地说,他不下来就算了。他每次想让大家在他那儿吃饭,可家里乱糟糟的,能请客吗?再说,他那个岁数了,还能让他亲自下厨,还不是我们动手。让他只管吃,可他就是听不进去,不知他咋想的。大年三十,我说在大哥家一起吃个团圆饭,他把我好骂一顿,骂我回家过年给他添麻烦。哎……三哥觉得很委屈,脸都气红了。
父亲特立独行,脾性古怪,是我们难以理解的。对于三哥的抱怨,大家唯有摇头苦笑。我安慰三哥说,这么多年了,你应该知道父亲的个性,与他争啥?他说怎样就怎样,顺着他就是了。三哥说,我也想顺着他,可心里就是别扭。我笑问,既然别扭,今天就去我家。三哥说,过几天再说。我就知道,三哥说归说,心里哪放得下父亲。
筵席丰盛,土鸡土鸭,自家养的羊,地里的新鲜蔬菜,昨天在屋后竹林里挖的冬笋,这些都绿色环保,吃起来放心。对于吃,农村也一样讲究,不比城里落后。自家喂养的羊,肉质细腻,吃起来香。大哥说,现在附近几个村家家都养山羊,多的一家养一二百只。是啊,在老家山区,退耕还林多年,村子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林,适合放羊,只是各自为战,缺乏统一管理,成不气候。大哥是村里的组长,看问题就是不一样,看得远。
饭后,父亲主动要我们去给大娘拜年,我暗笑父亲多此一举。父亲不说,我们也会去的,每年都去给大娘拜年。堂伯在世时,与我家不和,他有五个儿子,都身强力壮,仗着人多,凌强欺弱。在我小时候,两家多次发生“战争”,每次都是我家败北,因此,两家势如水火。如今,堂伯离世多年,大娘已九十高龄。往年,我们给大娘拜年,父亲既不反对,也不支持。今年父亲的态度却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放下了什么。时间,也许是最好的稀释剂,再大的怨恨会被淡化,稀释殆尽。
初五,大家商定去姐家拜年。姐比大哥年长,长姐如母,我对大姐怀有深厚的感情。我小时候爱哭,姐稚嫩的背就是我的摇篮,姐常背着我在村里转悠。高三那年,为了省钱,我就住在姐家。姐除了下地干活,每天还得起早给我做饭,非常辛苦。这份情,我牢记在心,想付诸行动。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不会把这份情挂在嘴上,无论大姐知道与否,我都会一直感恩下去。
在大姐家临别时,我再次邀请他们去我家做客。大姐还是用晕车来“对付”我,说晕车,想来来不了。大姐因为晕车,很少进城。大哥也是,总有做不完的事,每次说去,可每次失言。我邀请三哥三嫂,三哥笑着说,今天就不去了,回家再陪陪父亲,在你回单位之前,再去。只有大嫂常来,因为她外孙女小玉在县城上学,月末大嫂负责接送。我常想,他们为什么不常来我家?是我做得不够好,还是人生本就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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