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钢筋水泥的城市,在城市的一个小小的厂区,有一角巴掌大的菜园,父亲和一把锄头最早发现了它,然后是露珠是蜜蜂,最后是我。
父亲从我那局促的单元楼挣出来,像一头执拗的老牛,寻了一家小厂,成了工人,确切地说,是看护工人阶级的劳动果实。那块空地像是专门等待父亲似的。新鲜的泥土躲藏在乱石碎块之下,却打发一两棵小草站在微风里呼喊父亲。父亲是看大门的,眼不花,耳不聋,看得真切听得清楚。远离故土以后,父亲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份土地。刚去看门,父亲就打来电话说,别担心我,我睡得塌实呢!
父亲清明回老家上坟,带回来大包大包的种子,或许我会记得它们成熟的模样,小时候的事情,很是陌生。每逢周末,走下讲台,掸去手上肩上的粉笔屑,去看看这些菜们,便成了我必修的一门功课。史铁生说:“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这去处,于他是地坛,于我自然就是父亲的菜园了。
菜园边上有一棵樱树,守望者的姿态。在我的直觉中,樱花的美丽过于嚣张,开得早谢得快,像庆典春天的礼花,很能渲染节日气氛。青菜们拱出地面的时候,樱花落了满园,看上去,整个菜园更像是一张洇染开的画布。青菜们却是疏密相间,错落有致,行伍整齐,样子像极了一群在春风中朗诵的小学生。
地是头茬子,决无大蒜韭菜等过冬菜蔬,也无了声名之累,青菜们可以自由率真的成长。土豆儿就种在菜园最北边的.垄上。它们条件稍稍优越一些,土质松软如面包,畦垄阔大如厂房。土豆儿是不以出身高贵而矜持的那种。清明下种,麦收才能食用,100多天的时间,深居土中,土豆儿只为根系的发达,探出的茎叶即使缀一点点小花,也很素淡,不张扬,很像生活中经历的一些人,他们走在人群中很不起眼,接触日久,才觉得他们别有风度,是人群中的诗人。父亲在土豆儿之间的垄沟里撒一行油菜,种一溜茼蒿,填补着岁月的空白。油菜茼蒿们生长周期短,个把月就可采食,在土豆儿未露头之前,它们先狠狠地风光了一把。油菜叶宽茼蒿茎长,各有各的优势,叶大的采光好,茎长的吸水性强,无一不是物华天宝。它们或茎或叶,均以碧绿养眼鲜嫩动心。嚼一口油菜叶,满嘴都是新鲜;刚一凑近茼蒿,就是扑鼻的香气沁人心脾。
有些日子,工作很是紧张生活有些窒闷,我便常去父亲那里,坐在菜园边透透气。在我眼里,菜不仅仅是菜,而是一群鲜活跃动的精灵。在菜们的眼里,或许我什么也不是,连一只蜜蜂也不是,蜜蜂采蜜还能授粉,我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啥事。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于是想起浇水,拎了几桶便大汗淋漓。然后坐在地里,双手支在身后,什么也不去想,甚至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看。常常在这时候,父亲走过来,拔一些刚刚露头的草,说一些好好持家的话,说面不够了就去买,自己蒸馒头吃便宜,买面的钱算他的,说你娘的手没劲,肌肉萎缩,别让她干重活。看看时间不早,他便赶我回家。
在菜园边,我很少说话,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常常在傍晚,父亲燃一支香烟,陪着我,借助烟头的一亮一闪,我看见,土豆儿的叶子墨绿墨绿的,浓得像化不开的梦,扁豆白色的小花羞答答地开放成夜里的微光,匍匐在园的四边,豆荚谦卑地生长着,好比一些随笔,从容而闲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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