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在社会大环境下生存的。社会大环境会促使你更好地发挥你的自身能力,诸如适应能力,主动能力,等等。惟其如此,你的才气等等便会得到出其不意的发掘和施展。反观自身,我发现,环境真的是个大染缸,人的适应性和主动性,能在实际生活当中得到十分淋漓尽致的呈现。你能成为什么样子,你真的不知道。
三十年前,最初走进车间,最深刻的印象并非那震耳欲聋的机车轰鸣声,而是空气里湿热的各种气味。我对气味总是如此敏感。
那些充斥在空气中的各种染化料气味,在巨大的湿热的催化之下,更加彻底地摧毁了我对这个车间的好感。但是人总是在习惯中存活的。你不能因为这样那样的不习惯而一再改变自己的处境,而是应该养成在不同的处境中逐步加强自己的适应性这样一种生命自觉。这才是人生最要紧的。明确了这一点,我便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那间不大却同样充斥着湿热的染化料气味的更衣室。非常明显的记忆是,那是一间屋顶滴着水,墙上湿漉漉,脚下潮乎乎的一个所在。这样一个所在,便是我们每个班三四十个人前来换替工衣的地方。空间狭小,人多,挤挤挨挨站着做那些脱下再穿上的动作,很是不方便。所以你得提早到,才能利用人少的机会,利落地完成换替工衣这件事情。这是我经过几天的实践之后才明白的。一开始总是跟在别人后边走进更衣室,总是不能在很短的时间完成换替工作,所以总是得到挡车工的白眼。这不好玩,那种向你怪怪地一瞥,并嘴角一嘶的动作,看去真的很不爽。既然从众很不好,我便主动改变一下,稍微早点到车间。这样一来,我就获得了相对宽松的条件来换好工衣,尽早走上机台,让挡车工无话可说。
然而并非像我所想的这么简单。连续几天,挡车工总是喜欢挑刺。他甚至要求我比别人要早上机台十分钟。这样的要求无异于成心拿捏人,是典型的蛮横不讲理,但是我忍住了满腔的怒气。我盯着他,说:好。他凝视着我,脸抽搐了一下。
这是在三十年前的一个非常寒冷的天气里。我看到挡车工眉毛上凝结着一层霜。说话的同时,呵出的热气一缕一缕的,弥漫开来,笼罩了他狰狞的脸。是的,本来他长着一副长马脸,还喜欢吊着他的三角眼说话,要不是必要,我根本不肯看他一眼的,看着就憋气,不过没法,你知道,世上很多事情真的不是由你的。你不但每天得面对这张马脸,还得听长着这样一张马脸的人说话,而且那话呢,也是尖酸刻薄,无所不用其极,好像只要能让人感觉到侮辱,他就很高兴似的。好像他一门心思把这种做法当作乐子似的。他是不是应该到相关的精神病院去看看才对。对此我十分怀疑。
空气里湿漉漉的。拧上一把,能拧出水来。浓重的化学气味刺鼻呛嗓。噪音让耳膜生疼。这样的鬼地方,遇上这样的鸟人,你能有好心情,那你就是佛菩萨转世的。我知道,这就是我未来的师傅,我必须跟着一天一天熬的人。
挡车工实际上是个心眼还算不错的人。有的时候他的话也让人感到舒适,有那么点人情味,尽管他是用某种让人感觉嘲讽的语气说的。还有他写一手好字,在每个工作日的工作记录单上,他那些机械写下的字,总是让人感到一种不协调。一个不协调是,与他农民工的身份貌似不相符,再一个不协调是,这样漂亮的字却写在这些工作记录单上,总像是放错了地方。我喜欢在闲暇时打量那些字,在稍嫌枯燥的工作当中,这也算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没跟挡车工说起过这个事,几次想张嘴,还是闭了口。
他还有个毛病,习惯在你不经意时翻着白眼慢条斯理地奚落上你几句。后来我知道了,他这是作为一种本能,对新工的一种示意。这样的示意意味着,你得把我当回事;你不能目中无人。其实说白了这便是一种不自信。典型的不自信,导致了他不会更好地利用自身的人格魅力来影响人,来实现人对他的尊重以至尊敬。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觉得我更加有了游刃有余的意思。就是说,我是可以拿捏他这种做法的。这样让人感觉不大好。自己成什么人啦?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是咎由自取。谁知道呢,生存环境会让人成为这样的人,或者那样的人。你已经不是你。不是单方面的你。你的多层次,多角度,多性格,会随着生存环境的变化而改变。变色龙。我想到了契诃夫笔下那个家伙。万没想到,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一个家伙。生活的力量太大啦。
前面说过,我对气味总是很敏感。这个弱项使我在这样一个小肚鸡肠的挡车工面前总是很尴尬。他会利用自己的权限,命令你做这个,那个,全是与强烈的化学气味打交道的活。甚至会故意安排车上其他人去做些边角料活,却把比较集中并重点的活安排给我。这一点充分表现了他的阴暗,狭隘,但同时也表明了他的无能为力。因为随着日子的推移,我已经能够更好地利用自身条件来左右他的这种“穿小鞋”行为。这一点他始料未及。
这是因为,我自己会鼓捣些文字,而每个车间班组都需要这样一些角色。所谓宣传工作。除了定期换黑板报,每月还有固定的宣传稿任务,多少篇,要上厂里的广播,要上厂报,如果有稿件居然发表在广播和厂报之外的报刊上,那更了不得,全车间都会奉你为“牛人”而倍加尊崇。你的本职工作相应便会得到一些改善和调配,因为你得拥有大量的时间、精力和心情,来完成这些宣传稿。从采访到初稿,再到拿给车间领导“润色”,有的还要加上领导的尊姓大名,然后才推荐给厂报。这些很显然挡车工是不能左右和安排的。所以当我得到班组和车间的日益重视之时,充分地拥有了自由支配时间的机会时,也便是与挡车工日益发生龃龉之时。他对我的不满和挑衅日益明显,到后来连班组和车间都看不下去了,可是又拿他无可奈何,毕竟人家是连续多年的先进工作者,而宣传工作是政治任务,谁也不敢不当回事,这种情形,从那个年头过来的人都能明白和理解。两难之下,最终车间只好给我换了车位。这是一台只有两个人的机台,活不算多,更主要的是,一般情况下,就算是只有一个人也能干。另外,班上总是会有一定的机动人员的,也能协助、支援。
这样的“照顾”或许更导致了我的肆无忌惮。人嘛,都有一定的虚荣心,虚荣心驱使下就难免滋生某种不值得提倡的心理,老百姓所谓给上点颜色就想开染坊,这话不是没道理。不过我的自律意识以及行动能力还是算好的,所以一般不会给领导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说实话,在这样的锻炼当中,我发现自己成为了一个适应性超强的多面体,能够很从容很主动地面对多种局面多类人了。无形之中我就完成了这样的改变,也算是生活赐予我的财富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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