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现代抒情散文

2024-10-29 散文

  

  老屋一死,老家也就变得遥远起来,没有牵挂的老家就像断线的风筝,失去了方向。二十多年前,我沾着一身露水,穿过大片桑林,闻着淡淡的炊烟,离开了老家。

  对于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后生来说,面朝山外别离家园,远没有理解“桑梓”的含义,因此,我的出走找不到一丝离愁,充盈胸腔的只有对城市那无限向往与热望。这是青春年少者一次懵懂出走,却隐藏着草根阶层的潮涌和躁动。

  无法预料这种顺水而去的出走,竟成为一个时代的开篇,当弃土离乡成为一种共识的时候,席卷城市的乡民,便像漫过堤坝洪水,涌向城市的大街小巷,由此衍生出一串全新的词汇:“农民工”、“外来妹”、“空巢老人”、“留守儿童”,这些带着时代烙印的称谓,冲撞着无法破解的二元城乡,那种割裂的痛楚,那些纠结人心的故事,让电视台赚足了观众的眼泪。从此离乡与回乡成为这一代人的两难选择,成为漂泊无依的精神苦旅。渐行渐远的老家成为长满野草的意象,就如荷叶上滚动的露珠,只能在表面滑行,无法渗入乡土的体内。少年不识愁滋味,所有的深刻与成熟都需要现实的反复摔打,锻造,淬火,然后才能在经风沐雨的江湖中慢慢长大。

  二十多年后,重返老家,斯人已逝,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望着荒芜的家园,我在奔赴老屋的葬礼,回乡已成为赎罪的开始,成为追忆往昔的过程,面对养育过自己的土地,心头已布满漫漶的暗伤,农民与土地,永远是宿命的主题。

  老屋在乡村站立了两百多年,突然间坍塌下来,坍塌在2010年仲夏一个晴朗的午后。高高的山墙和大片的屋瓦砰然落地,就像祖先抽来一记响亮的耳光,眼前金光一闪,惊飞起屋后一群歇息的鸟雀,坍塌在瞬间发生,那翻卷的尘土像腾空的黄龙,扭动着浑浊的身子,弥散在万里无云的天空。

  老屋在土崩瓦解中惨然地死去,老屋的魂魄,刹那间化作一缕烟云,随风消逝,它的躯体支离破碎,它的精神分崩离析,它的气韵烟消云散。庇护过祖辈儿孙的老屋,它的死去听不到一声哭泣。

  不知何时开始,人们都不喜欢老屋了,全都以一种逃离的心态,离开了老屋。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不断发生着化学反应,最初的那种情感的特质业已消耗殆尽。

  闲置多年的老屋就像个孤寡老人,一脸悲凉与哀寂。老屋的心被掏空了,风烛残年的老屋被子孙遗弃在荒山野岭,它容颜苍老,身体羸弱,它老眼昏花,摇摇晃晃,孤零零匍匐在山脚下,这就是老屋残喘的状态。

  

  老屋的死其实有一个漫长的过程,确切地说开始于1988年,那一年祖父和母亲先后离世,一年突遭两丧,亲人的离世给一个家庭带来无边无际的悲伤,它如泛滥的洪水,把我们一家彻底淹没。

  过度的悲伤,已经没有一滴眼泪,惟有血液在周身煎熬。母亲永远是儿女精神上的故乡,妈在哪,家在哪,娘不在了,家便散了。出嫁的姐姐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曾经四季花开的亲情驿站,转眼成为寸草不生的荒滩,就像一条搁浅在泥沙中的破船。

  亲人离去,老屋衰败,其间像有某种必然,岁月如水,永不停步,后浪推着前浪,在一代人替换另一代人的过程中,老屋也悄然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轰鸣的机声与奔腾的车流汹涌而来的时候,这种金属的声响成为送别老屋的挽歌。

  再丰盈的秋天,终究阻止不了寒冬的脚步,这是季节的使然。祖父和母亲过世后,他们亲手植在园子里的果树就像暗疾在身的病人,那些还没成熟的果实早早脱落了枝头。离秋天还很远的时候,树叶却已枯黄,一派萧瑟。曾经枝叶茂盛的枇杷树、板栗树、柑桔树、沙果树、枣树,甚至那片楠竹林全都面黄肌瘦,一脸愁容,没挨到霜雪交替的冬季,它们就已枯萎。

  对于这些果树的死去,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们一直无法知晓那些果树死亡的真正原因,只能以拟人化的思维,虚构这些树的痛苦、哀伤、枯萎以及死亡的过程。

  记得离开老屋的那天,阳光在苍老的台阶上白得刺眼,光影摇曳,像锋利的刀片,在切割如水的岁月。门外的白,厅堂的暗,构成一道黑白分明的界线,恍惚间我感觉这是时光送给离别者的一种隐喻。站在那儿,看着光线在屋檐下缓缓游动,每一日,每一年,循环往复,地老天荒与匆匆过客的有着如此不同况味。

  光线仍在不停晃动,就像一位打着赤脚的少女,用脚板亲吻着大地,迈着不愿回头的脚步,轻盈的身姿越过老屋的脊背,从远处,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攀爬,这一刻,我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千年时光就是以这种悄无声息的方式,在每一代人身上反复呈现。它像奔涌的流水,只知前行,不会倒退,说明了,人生就一次单程旅行,所有的过程都是一次性消费。时光太可怕了,所有的生命都在时光面前衰老,所有的肉身都在时光面前腐烂,时光有着锋利无比的牙齿,它所向披靡,无坚不摧,时光有一个永远吃不饱的贪婪胃口,它消化了一切可以消化的物质,这就是时光的颜色。

  

  老屋坍塌的那天,已经住在镇上的父亲给我打来电话,他告诉我,老屋已经倒塌了。父亲的语调虽属平缓,但其中仍透出了一个老人的忧郁与无奈。白发苍苍的老父,面对一幢比他更加苍老的祖屋,除了叹息,又能怎样呢!

  从老父的电话里得知,连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雨,风雨飘摇中的老屋奇迹般挺了过来,但雨停之后,天一放晴,老屋竟突然坍塌了。

  顺着父亲的疑虑,我也感到奇怪,细细一想,老屋倒塌在艳阳高照的晴天本属正常。老屋的倒塌并非无疾而终,而是经历了多年的暗疾缠身,已经病入膏肓了。屋要人撑,人要饭撑,空置的老屋,就像空巢的老人,失去生命的交流,再加连续的降雨,让土墙吸饱了水分,墙基松动,雨一停,墙体收缩,轰然坍塌全在情理之中。

  老屋倒塌之后,父亲一直在等我回家,中秋节我终于回家了。我在家里呆了半个月,自2000年至今,已经过去整整十年,十年来,做儿子的一直漂泊于南北,家成了驿站,淡漠了亲情,疏远了孝道。一个行走在路上的人,其实是多想停下来,与家人静静地呆在一起,吃顿家常饭,感受血脉亲情的热度。父亲知道儿子回家一次不易,于是半个月里,他只安排我做过一件事,那就是让我去处理已经倒塌的老屋。

  我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但当时我不知道父亲其实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面对倒塌老屋该如何处理,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还是先看看再说。

  镇上离老屋有十几里路程,摩托车载着我在新修的乡村公路上疾行,公路两旁的白杨树显得无精打采,不知是树已苍老,还是别的缘故,这些称为钻天杨的顽强树种,已经找不到当年那种蓬勃与茂盛,也许任何一个物种都有它的生长期、衰老期和死亡期。

  老家的地名叫桃坪塅,回老家要顺着桃河而上,因此每一个远行者的回家都是一次逆行,而离家就是顺水面下,走得轻松。那些海拔不高的丘陵在河道的两边顺势伸展,一条小河从塅中直通而过,河流的两边是良田沃土,村舍大都傍山而建,这样的村庄太过普通,普通得找不出一丝一缕的特色。

  我环顾两旁,两年未回,无论是山间,还是塅中,老屋已难觅踪影了,取而代之的是鹤立鸡群的小楼,高的有三层,矮的也有两层,造型各异,一看就是城里的舶来品。钢筋水泥搭构的建筑物,很生硬地切割着乡村的面庞,不锈钢、铝合金、防盗门、塑胶窗、大理石,乡村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颠覆……

  

  摩托车吱的一声停了下来,在惯性的作用下,我身子朝前一拱,重重扑倒在前面骑车人的背上。思绪像逐鹿奔马,将记忆中的村庄反复回放。

  当我穿过半人高的杂草,站在老屋的废墟前时,那一刻我真的惊呆了!

  老屋其实还没完全倒掉,还有半间残屋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发黑的椽木像战场上的炮筒,横七竖八,直指天空。那些木料上的蜘蛛网撕成了半边,但上面挂满了苍蝇和飞虫的尸体,蜘蛛已不知去向。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发现墙体已经严重倾斜,底部的砖块也裂开了拳头大的缝隙,但这半间屋子却没有倒塌,我不忍用垂死挣扎来形容老屋的态度。

  我不懂建筑,半间屋子的墙壁已经倾斜得厉害,墙基断裂,它是依靠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不倒?我踩着潮湿的泥地,退出了屋子,心里一下变得空空落落。半间屋子,像一则寓言,猛然间让我想起了某首闲诗: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三更云去逐行雨,回头却羡老僧闭。”老屋再也撑不住了,它只能在离去之时再来个惊鸿瞥。

  看着颓废的老屋,我突然想起了那些从老屋中消失的老人,他们的血脉虽然还在我们这些晚辈人身上流淌,但情感早已被稀释,老人的气息随着老屋的坍塌,在他们生活过的家园却再也找不到一丝一缕的痕迹了。对于亘古不变的天地来说,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均是匆匆过客,半间老屋多像离去的老人,把脚趾深深地扎进泥土里,以一种怨恨的心情和强大的现实作着抗争。

  站在坍塌的老屋面前,我真的束手无策,父亲看似不经意的一个安排,使儿子品尝了情感煎熬。我对这类事情没有一点应对的经验,眼下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该从何下手,我一片茫然……

  为了寻找老屋最后的价值,父亲让我从镇上带一个收购旧房料的商人去收购那些椽料,商人有着像X光机一样的眼睛,他站在杂草围绕的断墙前,匆匆瞥了一眼,目光立刻暗淡了下来。商人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对于这种两三百年的老屋,在风雨的侵蚀中,木料早已腐朽霉烂了,颜色也被染成了黑炭,已经没有作为木材利用价值了,恐怕只能成为充填灶膛的燃料。

  既然木料卖不了,那么还有一些屋瓦是否有人需要?问了一些人家,都说不需要。看看那些新起的建筑便知,确实没人需要。村民大部分刚盖了水泥平顶房,有些虽暂时没盖,但全家上下正在不懈努力,哪家还再提盖幢瓦屋,一定会被人笑话!无论怎样冬暖夏凉,生态环保,还是没人认可。这些年乡村也大兴拿来主义。

  

  望着埋在泥土中的房梁残骸,我似乎看到一个披着时代外衣的强者踩着一些老弱病残者的尸骨,疾驰而过,掠过耳边的声音就像风雨中的啜泣。

  建筑是人心的物化与外化,建筑是利用物质材料创一种供人从事各种活动人为空间,它是一门综合艺术,它与书法、绘画、音乐不同,它除了艺术价值之外,还有实用功能。

  想着老屋,记忆很自然就把我拉回了童年,在老屋中出生,在老屋中长大的我,从来就没想过老屋会在我这一辈人手上倒塌。老屋人气最兴旺的时候是上世纪60年代,那时候老屋像个多汁饱满的蜜桃,20多户家庭,50多口人,使老屋到处充满了生机。“五七大军”来了,为了接纳他们,大屋所有住户每家匀出一间,让给“五七大军”住,因为他们不少是扯家带口的,其中一位姓梁的医生,医德医风无比高尚,为村民们义务诊治,鲜活的细节至今还念念不忘地挂在老人们嘴上。

  后来老屋又住进了下放的上海知青,知青们初来乍到,他们在老屋里四处转悠,不解的目光盯着佛台神龛,盯着四水归堂的天井,盯着紫微镇照的木匾,盯着门头上活灵活现的虾公梁……

  老屋有着恢宏的气势,它是清朝末年,一位叫八老子的祖先,生了八个儿子,成家立业后,他协助八个儿子做了八栋式样相同的大屋。当时或许是经济条件有限,八栋房屋都是采取同一种工序,正向墙面青砖到顶,而且砖都是打磨过的,那光滑的墙面,严丝密缝,工艺精湛,后来者难以模仿。为了节约成本,正面之后的所有墙壁均用山泥夯筑。于是外族人便送给他一句不无讥讽的顺口溜:“八老子不怕丑,前面垒砖,后面筑土。”

  随着子孙的繁衍,后来詹氏家谱记载,这八个儿子分支下来,每个儿子独立为房,以排行顺序从一房至八房,家谱至今还是延续这种族脉。

  在我们小孩子的记忆里,老屋是一个庞大的世界,那个时候,闻着上海知青油锅中传来扑鼻的带鱼香味时,我们不敢想象现实里还有如此诱人的美味,这样的美味给我们未来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的向往。有时候上海知青也会给一两块金黄喷香的油炸带鱼给孩子们尝鲜,那美妙的滋味至今还口齿留香。

  老屋还是人们的聚集地,生产队办夜校、会计算账,计工员对工分,总之大凡小事一概都会在老屋中完成。我们从小就喜欢这艾蒿和植物围护的屋子,夏日有各种植物和庄稼的气息弥漫在大屋中,莲蓬和菱角散落在院子里,还有吃剩的红薯皮和栗子壳,黑狗追着花狗在屋场前疾跑,它们窜行在各家各户,紫红金冠的大公鸡与麻褐色的母鸡正在交尾。阳光好的时候,坐在堂前的石门槛上,举目望去能看见菜畦前远接天际的稻田,风吹而过,一波一波的碧浪向眼前涌来,像一块绿色的绸缎,在田野中飘展,季节守望着庄稼,稻田的清香随之能传送到堆放金黄稻谷的仓房来。老屋的夜晚很寂静,寂静到半夜时分鸡便开始啼叫,先是从厅堂的鸡埘响起,然后隔壁的鸡应和着,接着邻村的鸡也跟上了,波浪一样此起彼伏,鸡叫声直至天明……

  但现在的人都再也不想过这种同居一屋,鸡犬之声相闻的生活了,开口闭口就是个人隐私,独立空间,私密生活,因此单家独户是现代人的追求,饮食起居,嬉笑怒骂再也不愿暴露在众目睽睽和大庭广众之下,随时防范有什么秘密泄露。

  

  站在面庞日益青春的乡村,发现古老的东西无声无息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平坦的水泥路面,砖混的小洋楼,没有人觉得哪儿不好,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需要,一个时代自然有一个时代的建筑,明清时期的民居,可以找到庞大家族的根系,那一进三重,正厅祖堂,厢房偏间,天井亭台,凝固的是一个朝代的神韵与气质。进入一幢老宅,只要了解居住的方位,就能了解一个人在家族中的地位。

  老屋太老了,盛不下今人的欲望,而今人建造的万间广厦,也必定会成为将来的老屋。有一句话让人太过震撼:现在真正存活下来的建筑只有两种,一种是古人留下的,另一种是洋人留下的。洋人留下的我没能见过,但古人留下的倒见过不和,比如乡间横跨小河两岸的石拱桥它千年倒,但新修的水泥桥梁十年八载就已坍塌,其间的复杂的成因不言自明,修桥者又该作何感想呢?

  对于老屋来说,其实我是最没有资格把它遗弃的,从南到北,我一路漂流,可是一直两手空空。现在老屋被我们抛弃之后,它反过来彻底把我们抛弃了,老家成了一个空洞的记忆。

  二十多年的时光中,有很多机会可以挽救老屋的命运,但是我们却一次又一次错过。现在那摇摇欲坠的半间老屋,在它倒下之前是否还想证明一点什么。

  工业时代的浪潮无比汹涌,它把一个模式不停复制的时候,无情地扼杀了丰富而又自然的个性,以千人一面的共性去构筑成人类的集体记忆。住一样房子,穿一样的衣服,用一样的手机,一样的空调,一样的电脑、电视,坐上同一品牌的抽水马桶,城与城之间,家与家之间,不分彼此,用一种颜色覆盖所有的颜色。谁多地方把农舍庭院拆除,称之为“拆村并居”,无数的村庄正从中国广袤的土地上消失,无数农民正在被请上高楼。安乐生活饲养的人类没有能力和勇气回到过去的生活方式中了。于是只能在健身房里操练,在跑步机上流汗,在笼子里养鸟,在玻璃缸里养鱼……

  我们可以偶然地回到乡村,但是终归不愿留在乡村,面对死去的老屋,我无力地发出一声叹息。在废墟前踯躅的时候,天色悄悄暗了几分,风也呼啦啦刮来,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颓败遍地的空气里,一阵阵泥瓦的腥气,混杂着一些艾草的味道直逼而来,一种呼吸不畅的感觉让我记住了老屋的气息。

  老屋的死无法唤醒什么,无法挽回什么,为了生计,我还得再次踏上漂泊之旅,父亲交付给我的任务,做儿子没能完成,最后只好当了逃兵。

  比起那些在外建功立业,衣锦回乡的同辈们,我更像一个不孝子孙。回乡一趟,让我平添愁绪,卑微者既拯救不了过去,也开启不了未来,眼下,我除了在一堆废墟上忏悔之外,再找不到别的救赎途径。

  当南下的列车飞速奔跑的时候,我扑在硬坐车厢的窗前极目远眺,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正在老屋的地盘上成长,没有谁能告诉我,老屋为什么要死去,它死去是不是已经以物质不灭的形式获得了重生?若干年后,人们会用一种什么样的记忆来勾画乡村的情景地图。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乡愁总能抹去不好的记忆,放大好的记忆。谁都躲不过它的横扫。”但愿心底的乡愁会变成余光中先生笔下的那枚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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