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后,凉意渐浓,虽然还没见黄叶飞舞,无疑,秋来了。正打算搞个大扫除,阿海来访,我颇感意外。虽说年龄相差无几,但因其家庭原因很早辍学,所以,就算同村住着,也并没有很多交往,到这里找我更是头一遭。他吞吞吐吐好半天才说明来意:孩子中考不理想,想找关系读好一点的高中。
我递给他一双拖鞋,把阿海请进屋内。他很拘谨,像头次见老师的学生,一双手不知如何安放。为了缓解他的紧张,我边倒茶边说;过得真快呀,你儿子都要读高中了!“嗯哪”,他搓着手;“就是不听话,这不,中考考砸了,所以找你打听打听。”
就算现在,农村年轻人结婚还是很早。听到阿海结婚的消息是一个寒假,当时也还是很惊讶:不到二十岁,太早了吧!那时我都还没有毕业呢。
虽然我知道,阿海较前变化一定不小,但他的老态还是让我震惊。不到四十岁的人呐!一副沧桑不已的样子。衣着有些刻意,明显感觉他的不自在,老在耸肩;前额的发线模糊了,像凌乱的沙滩,已经有银光泛起;脸皱得像淋湿了的枯荷叶,是一种暗黄近褐色;拿烟的手相对青筋纵横的手腕,愈发显得粗大,几乎不成比例……这一切完全颠覆了我的记忆!岁月真是把妖刀,任由自己的奇想雕塑着、摆布着生灵。
阿海家过得艰辛,这是我小时候就耳闻目睹的。他父亲在世时不太踏实,凡事喜欢玩巧。如果放到现在的市场经济,或许如鱼得水,可那时候农村经济就是一潭死水,不由得有谁泛起水花。他就偷偷倒腾些小买卖,收过鸡蛋干过货郎,最后落得个投机倒把罪名,差点坐牢。买卖是不敢做了,但他就是不愿踏踏实实种田,又干起了捞鱼摸虾的活路。老人常说;“捞鱼摸虾,失误庄稼”,在那时是有一定道理的:鱼虾不像现在值钱,粮食才是人胆。人们都知道,稗子多过稻穗的就是他家的田地。更糟糕的是,有一次晚上捕鱼被蛇咬了,几乎送命。后来的日子更加艰难,于是,阿海初中没读完就回家种地了。
少不更事:理解不了他的坎坷心境,还动辄拿道听途说的话语讥笑他,什么偷鱼等等。他也不反驳,只是默默走开。是呀,父亲残废,下有弟妹幼小,苦难早就淹没了他,还有什么心思去辩解?我现在想想也心悸:还是孩子的阿海,怎么熬过来的呀!
命运似乎也喜欢欺负弱势。阿海的吃苦耐劳没得说,虽说寡言少语,却肯想肯干,从不生事,与人为善,走路都是靠边边走。结婚第二年,父亲辞世,老债未还添新债,苦哈哈的阿海更加寡言。
他的幸福就像阴云密布的缝隙中逸出的一缕阳光,却又稍纵即逝。儿子的出生,是他有生以来少有的喜事(听说他结婚都没露过笑脸),逢人也会笑笑,偶尔也加入聊天的人群。虽不说话,但精气神与以往大有不同。
俱往矣!儿子接二连三地生病,阿海又恢复了寡言。听母亲说,他儿子从没有超过一个星期不去看医生的!
没有吃不了的苦!这句话看来还是有些道理!阿海陪着儿子在小病大病中年复一年,熬到七八岁上,孩子终于不再频繁生病,阿海也能安下心去赚钱。水电安装,他不学自通!也是赶上了好时候,乡里城镇大兴土木,正好用武。到孩子上初一时,他不仅无债了,而且建起了小洋楼。人都说,阿海要天亮了!
命运多舛,应该就是针对他创造的词!他妻子突然疯掉了,生活不能自理尚且不说,搞不好还得满世界找人,读初中的儿子自然无暇顾及。村人谈起这些无不摇头叹息。而我先前听侄子讲,他孩子读书很不错。而现在的状况,我想也是因为这个变故所致。
我问道;孩子考了多少分?要是隔几分倒是没问题。他脸红了;“不是差几分的事”。难不成几十分?这就难了!听见我这么说,他一下子就闷了,随我怎么问,就是不说具体分数。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沉吟半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差一百八十多分,花钱怎么样?我就想他能读好一点的高中”。我哭笑不得;这不是买东西,有钱就可以,指令性的是教委拟定,择校生有分数限制,相差太远,任谁也没办法。他突然从挎包里拿出一条烟;“你费神,我不会空过,哪怕一点点机会,都要帮我争取。”
我无语!很多家长为了孩子前途,不惜舍去老脸这我都能理解。父母心呐!有时候花钱是可以起点作用,但是进去以后呢?本来就底子差,再加上教学节奏快,正经考上的孩子都觉得吃力,何况……若是心理承受能力强的孩子倒还罢了:不在乎排名,像那些敏感、脆弱的恐怕就此厌学也未可知,家长此举是不是适得其反?
我反复和他讲这些道理,并列出老家周围他可能熟悉的例子:鲜有成功者。他的脸色愈加暗淡,仿佛天不会再晴朗。我心中很是不忍,只好尽心开解;孩子读书,事实上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家长的态度也能影响孩子的决心,这种态度不仅仅是口头的,更重要的是行动。他叹了口气;“原先蛮好,只是他妈妈生病后,我确实有些马虎大意”。如此说来,孩子也还可造,重要的不是学校,而是自己的态度,好好读哪儿都一样,万一不行再到我这儿复读也行。他眼睛一亮;“真的可以,那可好!”复读没那么多限制,这个可以办到,可以放心了吧?他连连点头。
中午就我一人在家,便留他一起吃饭。就我俩,所以他没有刚来时的局促,情绪缓和多了,也能聊聊话题以外的事。我问他;你老婆怎么样,好些了罢?他仿佛有些麻木;“时好时坏,有时用电壶烧开水都忘记装冷水。医生也看过,说不可能根治。没办法,就那样吧!”吃完饭,他突然说;“你记得小非吗?他死了,前几天的上午才回的家,下午就死了。”我一呆,半天才回过神;哪儿听来的?不久前我还接过他电话,在包装厂当搬运。“他姑妈不是我们村的吗,她不讲谁知道,可怜呐!”阿海连连摇头。
看着阿海离去,心里不是滋味。我劝慰他的话很大成分是安慰:给人点希望总不是坏事。可差那么多,决心说起来容易,若不是有超人的毅力,怎么填上恁大个坑?虽然路有很多条,但这条路无疑是渺茫的。回到屋内,我呆坐在电脑前,心里丝丝发凉,这都是怎么了?
小非在我们那儿也算得小有名气,第一次和他打交道是回家过年。小侄子见有卖气球的,闹着要。我给他两块钱,让他自己买来玩。我在下象棋,他就在那儿吹呀吹的,怎么也吹不起来,便又来闹我。我拿来一吹,嗯,蛮好,很大。没想到他一会又来说露气了,再吹。我纳闷,系得蛮紧,怎么会?仔细一看,原来有个细眼子。我递给他,想让他自己去换,却怎么也不肯,只好一起去。小非没说什么就给换了,我却有点不爽;你糊弄小孩干嘛,麻不麻烦?小非有些尴尬,小声说;“对不起,刚才人太多,所以没有一一加气试验”。
生意虽小,但也能看出主人用足了心思,自行车上挂满了各种样式的气球,样子很是别致新颖。特别是用管状气球连接而成的各种造型:有像小女孩跳舞的,有的像结满果子的果树,还是两只猴子抢西瓜……惟肖惟妙,呵呵呵,好可爱!难怪小孩都哭闹着要。我也买几只!拣别致的拿了几个递给侄子。他心花怒放,小脸涨得通红,大呼小叫地跑回家了。
给钱时我才看清他,中等偏矮,微胖(后来才知道就脸上有点肉),喜眉笑眼。他找回五块,我有些诧异;搞错了吧?刚才一支都要两块钱,何况我拿的都是大个!他狡黠地笑笑,小声说;“这玩意才五分钱进价,哄小孩嘛,呵呵呵……”那可不行,技术、时间,卖的就是服务,拿着吧!
回来继续下棋。老二说;“你没为难他吧,怪不容易的”!值当吗?还为难!你为难吧,将军!
从二哥口中,我逐渐了解了小非。他老爸原先当过村干部,所以有些不好的习气,单干后,想维持吊儿郎当的生活,只能借钱。父债子还,于是小非尚未小学毕业就钻天打洞的弄钱,贴补家用,后来什么网鳝鱼、卖甘蔗、卖气球、做小工……只要能赚钱,他都做。他总在地方转悠,所以都很熟识。人又很憨厚,小买卖也算公道,于是慢慢的就是个小名人了,我几乎每次回家过年都能遇见他。
小非也真是个坎坷人!结婚后不久,他父母争吵,导致母亲喝农药,旧债刚完又借新债。人们都说,难为这孩子了,遇见不成器的家长,那天是个头?母亲好歹也是脱离了危险,小非松了口气,然后更加拼命的找钱。家里种了二十多亩水田,都是人家遗弃的(在农村很常见),而且舍不得雇机械,所以他家总是最后收场。别人有农闲,他没有,学外地人种甘蔗。真行!还搞成了,有模有样。生活渐渐有起色,加上儿子出生,小非似乎看见了光明。
去年回家,和母亲闲谈间,听说他又生了个儿子,不再像以前那么拼命干了,到一个什么包装厂干活路,有固定休息的时间,工资虽不丰厚,过活足够了。我为他高兴,老天如果对这样的人都不眷顾,那就太没有天理。母亲突然说:“我记起来了,他还留给你好多气球给邦子玩,说是不再做了,都是卖剩下的。”
带着小子在村里转悠,遇见他表弟小国。他逗弄着我儿子,儿子也不怕生,嬉闹着。我笑着问他;你小非表哥不做生意了,小孩们上哪儿卖气球什么的玩?小国说;“估计是到处跑够了吧,不大想再风里雨里了。”嗯,也是,可过就行了。聊着聊着,他像记起什么似的说:“你没遇见过?他那厂子离你们不远,叫什么明忠包装厂。”哦,知道那地方,确实不远,得空倒是要瞧瞧去。
年后繁忙,随口的一句话也就抛到脑后去了。五一节有一天假,我早上起来看best新闻荆楚版,翻着目录栏,恍惚有明忠什么的晃过,返回一看,果然是那个包装厂的新闻。内容是消防设施不到位,险些酿成大祸,必须停业整改。看罢,我想,是不是出门逛逛?闲着也是闲着。
门口门卫老头打着瞌睡,不像经历了什么险情。我敲敲桌子;老伯,醒醒。他抹了抹脸,看见有人,马上坐正说;“有事吗,找谁”?您这儿有个叫陆小非的吗?找他有点事。“哦”找小非呀,呶,左手,院墙边那排板房就是,顺数第四间。”说完继续瞌睡。我以为要登记呢,原来是摆设。
门斜掩着,我推开门,小非正四丫八叉躺在床上望着电灯发呆。满自在嘛,不用干活了?我踢了下床腿。小非一惊,扭头见是我,马上坐起来:“稀客稀客,坐,快坐”。连忙起来倒水。没事转转,听你表弟说你在这儿,就过来看看。“哦,大哥真是客气。”说着摇摇水瓶。“没水了,你等等,我去买点饮料。”别忙活了,刚出来,又不热,哪里会口渴?“大哥能记得我,我岂能怠慢?不喝也得买!”说完抓起外衣就跑。
我审视着屋内。简易房,四张床,就他床上有行李,床下摆满报纸。角落处有个小炉子,地上放着碗碟和一箱泡面,还有些榨菜。过的也真是将就!不一会,他就跑回来了,手里拿着香烟和饮料;“你可以不渴,烟总得抽吧!”你呀,晓得这样,我还真不来了,浪费你不少!“哪里就浪费了?平时还真没个人来看我,喜事嘛!”
这么近,咋没记得去我那儿玩玩?我拿过他半天没撕开的香烟。“我送货曾从你房子那儿路过,是表弟指给我的,邋里邋遢,怎么好打搅?”他呵呵笑着。哪儿那么讲究,乡里乡亲,太不够意思了!他依旧嘿嘿笑着。
来多久了,收入咋样?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摇手表示不会;“一年多了,工资以前还蛮不错,上个月还两千多块呢。”怎么新闻里说这儿火灾什么的,咋回事?“没有的事,还不是关节出岔子了。”他有些忿忿不平;“检查时老板出差了,办事人又不灵活,搞得我们做工的只好歇着,还要浪费伙食钱。”
没事就好,歇就歇几天,没么坏处。“也只能这样。”他苦笑着。家里还好吧?他的苦笑慢慢定格成了苦字:“老婆闹着离婚,丢下孩子跑深圳去了。”为嘛?现在日子比以前好多了,闹腾个啥?“为嘛?”他一脸无辜:“他兄弟结婚,小半年的工资作了礼钱,她还嫌不够面子,我容易吗?”就这点事,你们还真是孩子气!你不会哄哄她,就说添小孩再找补不就得了?他他挠挠头:“当时我也感觉委屈,没容得细想,所以就闹僵了。”打电话陪个小心,夫妻闹矛盾,终归是个没赢家。“嗯,确实,那么难都过来了,她也真算可以的。”知道就好,凡事讲个方法,给自己找别扭不划算……
看看时间,爱人快下班了,得做饭。我回家做饭了,你去我家吃吧。他摇摇头,憨笑着:“改天,一定认认门,总不能空手去吧?”我又劝了几句,他执意不肯。我写下号码,递给他。那就这样吧,记得来玩,还有,给你老婆认错。一定一定,他仿佛开心了。我告别了小非。
当时哪会想到这就是永别他!前俩月还给我打过电话,说是老婆回来了,没再闹离婚,谢谢我的主意。为此我还笑他欠我一顿酒。
听阿海说,小非是为小儿子上幼儿园回家作准备的。下午儿子吵着要吃西瓜,便带儿子上街,回转时在离村不远的国道路口,一辆飞驰的货车崩起一块石头,砸在他的胸口,没等救护车赶到就咽气了。
命运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说深了是迷信,说不信吧,冥冥中总有一个幽灵在左右。无论是和谁聊天,我总是坚持,努力总是必须的,心里有阳光,这世界才能光明。真是这样吗?我现在迷糊了!说努力,阿海等的付出超出了常人,说缺点,他们一点也不比我们多。可为什么就没有个好结果?如果只是个例倒也容易接受,可事实上,每个人的周围或多或少的有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生命本来悲凉,或像某些宗教经书上讲的,都是罪人?那我们该向谁赎罪?
难道,我们只是一只无形手掌中的一只蚂蚁,注定遭受摆布?那些励志类的故事,只是人类自己给自己一些善意的希望,就如我劝解阿海的那些话?如果生命就是这样,那我们还执着什么?
我仿佛陷进一个冰凉的泥淖,不住地往下沉……“你闭关呐?”屋内突然亮堂起来。哦!妻回来了。这时我才发现,窗外已是一片昏暗。“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妻边收拾桌子一边嗔怪地说,“以为你把儿子接回来了,搞半天饭也没做!一天都干些啥了?”我从思绪中剥离开来:呵呵,搞忘了,让他在妈那儿再玩一天,明天吧,明天一定去接。
我推开窗子,一股冷风涌进来,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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