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旷野走过,植物在我背后借着风议论了起来,整片原野都沸腾了,绿草繁花,高树矮丛都向我招手。我喜欢与植物独处,植物过着隐居的生活,是隐世高人,他们比人古老,自然法则都在一株植物里藏起来,他们是我的老师,我凝视一株株植物,他们告诉我真诚,广博和包容,以及这片土地此刻发生的所有细微的变化。
所有的植物是单纯的,心如白纸,该怎么活就怎么活。譬如栗子树仍在伤心被松鼠偷走的粟子,而田野里向日葵脸庞晒得黝黑,直面太阳,心中怀揣着梦想。竹子就往旷野山中静静一站,不须装饰,什么清韵灵气就都出来了。在风声安静时植物在呼唤,从高山冰雪低伏的坚强蕨类,热带雨林的参天乔木,温带草原的野性灌木,无数种植物在世界各个角落说出故事,什么地方的野火烧伤了松村,什么地方的草新得了种子,什么地方的竹子被虫子咬伤。这些故事有悲有喜,在全世界流动,像河网溪流,怀抱每一寸土地。草木的故事创造出一个隐形的世界,有着自己独特的文明。
在春天,一群花神的梦会醒过来,四野都被花开的颜色点亮,山野河流都醉在弥延的香风里了。杜鹃把自己开成了一束金红火焰,原野上一丛一丛张扬地燃着,而梨花在早春的枝头站得一身婀娜,羞涩如美人遮面,蝴蝶花则迎面站在山崖,欢欣雀跃,对着春风吐露金色的言语。逃过了个冬天,万物便因一朵花开活了过来。但一朵花不怕春暮,每一朵花都有一个正当的年华,他们深谙季节的规律,每一次开谢是为了更绚烂地怒放。所以曾为一束花下的泥土感到幸福,那么多花魂逝落,一定会有着陈年的香味,泛起温柔,令土壤沉醉。记得上次从城市回来,家乡为我重新调整好生物钟,看了墙上的日历,一惊心,竟已是春末了,我立足山野,看见花色凋零,漫山草木低头垂泪,这一场花开无人赏,花落无人惜,像乱世时的红颜女子,到底是哀伤的。心中生起一场负疚,在万花纷繁的景致里,为了某些欲得的物事错过年月好景,到底是不甘的。
与花的明媚相比,草是平凡的。青草是植物里很团结的,众志成城起来,能够铺平一个春天的旷野。一到春天,草们在平原上簇拥起来,他们是真正的共产主义,他们平分每一米阳光和一寸土地,每株草获得的东西都不多不少,都能让他们在同一个春天里长出来。青草也坚韧,不畏黑暗,就那么细细的身子和浅浅的根底,也能从无数石头的罅隙,贫瘠的山岗长出来。但青草却仍畏惧一场秋天,是千百年间骨子里的畏惧,秋天是一群青草的暮年,无数青草耗光养分,从头到脚,到土地的心尖上,一点点苍黄下去,然后再用衰老的躯身滋生来年的无际草原。这一抹生命轮回的意境往往能触动隐者的心疼,斜阳荒草,野火孤鸿,再没有比看着一株草的一生更令人伤心的了。
禾苗麦子在植物里是伟大的,他们贡献自己的颜色与味道,他们低于树木却高于人的眼,他们站在生命的云端,所有生命都对他膜拜。可他活得很快乐,人靠他们活着,就得害怕虫子和杂草对他们的伤害,所以就得贴心照顾。农人面对他们时,会低头,流汗,所以他们结出的每一粒谷子麦子都愿意奉献,他们的灵魂也愿意在柴火的热度,和水的蒸汽中,乃至粉身碎骨的疼中笑的出来。
植物入药更令人敬佩,每一株药把风霜雨露,良辰美景都看过,然后把自己也看的透彻明晰,看的心如明镜,这是大境界。想起草药,会想起那个背着药蒌,着布衣扶锄,踏着蛮荒山水求索的身影,是李时珍么?在河西二月的冷风里,他扶起趴在地上甘草的叶子,吟道:炙甘草用长流水蘸湿,至熟刮赤皮,或用浆水炙熟,不宜酥炙,酒蒸。在东北的白山黑水,深冬的密林里,他惊奇道:三桠五叶,是真人参,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而在蜀南笼着无际的瘴雾的大泽里,时珍说:灯心草,外丹家以它伏硫、砂。每次翻本草纲目,古朴的铅字里,一句时珍说,就交代了植物的前世今生。想必所有的药用植物,见得医者都是欣喜的,他们都互相懂得,都是彼此的知音。再没有比一株草药更爱人了,在乡下,一低头就能找到半部药典。爷爷以前曾携幼时的我走过林道,指了能治寒腿的柏枝,能止咳的桑叶,能止痒的猫舌草。时隔多年,小病小恙靠着一株株植物熬过,熬药时,也会偶然想起那草叶间的无邪岁月,总能在心底生起无尽的温柔。
在家乡村寨,凡大树都是守护神,是有灵性的,都会被供奉起来。故乡有因银杏而立的庙宇,有因樟树而建的古村。人给了草木信仰,就会生出许多故事,《神异经》中长数百丈,可以为船的涕竹和《庄子》文中弯曲而不堪大用的樗的故事已久不可考,但是植物化作的仙神影子在神话中仍旧鲜活,柳永和七仙女的姻缘还是靠槐树精证的婚。雪芹先生想必也是喜欢植物的,红楼一梦里,黛玉绛珠草的身世天成了段木石缘分,晴雯死后做了芙蓉花神,金陵十二钗中每个女子的性格都是能拟成一株植物的',一想到人能变成草木精灵,应是极浪漫的。记得家乡路口边上有棵大树,很老很老了,老到回忆不了过去,日月轮转,冬去春来,他看着无数的人从他的身下停留,行走,看着爬上它树干的孩子变成在他身下瞻望的白发老人,看着村民为他立祠,供奉。一代代人过去了,村民仍相信,敬畏生命悠长的生灵会予人庇佑。植物承担了一切关于人世的美好期冀,经年日久,植物也被赋与了人的思想,他们在悉悉祟祟的光阴安宁,平静,千年如旧,草木仍驻足旷野,又是在等谁呢?
村庄的植物代表自然,被人敬畏。而在城市里的植物就不幸运了,人们的私心改变他们的基因,让他们错失时节,花木难开过一个的春天,只能绻在十几厘米的盆景,多少是委屈的。城市里的蔬菜也被关在棚里,时间就把他孤零零地忘了,他们没有日光,人造的灯光下,他们吞咽苦楚,咬牙成长,心中多少有些无奈败了味道。可在乡村菜蔬的眼中,他们无比幸福,不必担心有爬上身噬咬自己的七星瓢虫,不必担心迟来的雨露与春天,也不必担心让自己焉焉的细菌病毒。可是没有哪株植物愿被囚住,灵魂若不自由,到哪都是死亡。所以现在多少人远赴一个故乡,仍会带回家乡食蔬,你可知那些时蔬的鲜香脆爽,都是自然之下一株草木的精诚坦荡。有时在新兴城市看到古老的大树,心中还会有些隐痛,有时人类一个规划,得多少花木远离故土,不辞辛劳,净化空气与水土,并在人类瞳孔中种下一抹自然的绿,这些移栽的花木在阳春三月重盛新枝,我不知它们的目光是否会空洞苍茫,心会不会惶惶不安,会思念故乡的水土吗?
从城市到乡村,从荒漠到平原,土地教会植物怎么活着,与人相比,旷野的每一株植物都找得准自己的位置,这是土壤的功劳,造物主慈爱广博,我的针叶林在北方梦枕冰雪,我的椰林在南方对海低吟。在生物学中,垂直分层的规律说明,乔木撑得高,最受太阳青睐,灌木在乔木的遮挡下活得安逸,地衣敬业,趴得低,他得稳固一方水土。一个人活在大地上,一半的身体会长出青草与春天,另一半身体会在沉积的光阴里覆上一层薄薄的尘灰。这样形成了人灵魂的两面性。像极了暮色时分的岩石旁风吹过的竹林,竹梢上的碧叶被夕阳点亮璀若黄金,而竹子底部则没收了阳光,蕴酿着点点滴滴的黑暗。人是一种多么像树的生物啊,借来的阳光雨露和立足的土地,努力的汲取营养,历经风霜去成长。到了最后把一切还给土地,身躯还会在原野中催生一袭葱郁的春天。
草木有本心,在太阳下活着每株草木,都含着燃烧着的微笑,在苍山之巅,丛林低谷,他们平和善良,没多大脾气。植物从不会埋怨,他们甘愿为桌,为凳,为梁间骨架,为我案上的闲情偶寄。日暮时分,在钟摆上,格子架里,床上,各个角落里传来植物的私语,只要你来听,你就拥抱了土地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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