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晨,在窗前闲览杂书。忽有两段文字飘然入眼,感思。
一是《燕山记游》中“盘山异记”的描述。二是《蓟州志》中的闻见。我宁愿坚信这些画面的真实性。于是,起身泡茶、端坐细品、微闭双目,静听窗外北风呼啸,让当年景况辉映于心……
那两段文字,堪称冬夜里一片温馨:“每逢除夕,佛灯出通州塔上,数千百光远绕盘山诸寺,至定光佛塔而止,或云塔中舍利光也。”
“盘山佛光人皆见之。每除夕,山之云罩寺定光佛舍利塔与蓟州独乐寺观音阁,通州孤山宝塔皆有灯出,相往来,漏尽各返原处。”
蓟州盘山的定光塔,蓟州城内的独乐寺,岂能不让我心向往之?
那天,我因采写客寓蓟州。清晨醒来,见窗外瑞雪飞舞,由此引发“踏雪访古寺”的想法。原想入盘山拜谒定光塔,探寻“佛灯往来”的实情,实在不忍让司机冒雪涉险行山路。于是,我选择迎雪独步,穿行街区,奔向史料中提及的独乐寺。
蓟州区仿古文化街,有一座构建精致、威风八面,题有“渔阳古街”的牌楼。我借助日常所学,细细搜索古渔阳千年过往。
初识“渔阳”二字,源自《唐诗三百首》中白居易的长篇吟唱。当下,诗人听到的“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早已远去,留存至今的,是深长的商街,明代的鼓楼,始建于唐、拓展于清的文庙,始建于辽、凸显砖雕的白塔……我缓缓移动着脚步,在深度联想中,走向街西侧的千年古刹——独乐寺。
雪花纷然,难以体验“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的明灿,但我没有因此失落。因为,举目虽然一片苍茫,却可涤荡凡尘;大地尽管银装素裹,定有红梅傲立。更何况“风雪少人迹,古刹松戴银”的清丽宁静,能助推千般感悟!
古迹内外,一片宁静。我面向佛祖焚香礼拜之后,凝神聚气,品读那些半掩积雪的匾额楹联,追思曾经挥笔的一代名家。让我忽然感到有些诧异。回首数十年来,我在大江南北行游采写,闻见的古人题刻,大多源自当朝天子、辅政大臣、文化大咖,而悬于独乐寺正殿的匾额,竟为明代奸相严嵩所题,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试想,残害忠良、聚财敛物、心存歹毒、误国害民的人,怎能与佛家净土有交集!直到积雪覆盖了足迹,直到席卷而来的玉片银屑让我须眉皆白,直到殿阁旁的古柏在寒风中吟啸,禅院的竹丛在迷离中摇曳,我倏然醒悟:在朝专权20余年,其势如山、其财如海的严相,常常呈现虔诚向善之态,也妄图以题写名刹匾额,求内心平衡、安乐长生。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贪求!古今流转不变的是,大贪与大失,总难脱果报,总如影随形,只是在场者当时已惘然而已!
仰叹佛门广阔、胸怀博大,没有因严嵩落得百代骂名而因人废字。细细想来,多才、少德者,自古有之。我辈也不该忽略人的多面性。严嵩的德行虽然令人不齿,却留下结构严谨、遒劲挺拔的墨迹,留下了让后人客观权衡、评价古人德与艺的理由。
轻步入山门,观音阁巍峨耸立。由诗仙李白题写匾额的殿阁,在诸多古迹中可谓罕见。这座观音阁在辽代统和二年(984)经过重修,至今本色依然。殿堂之内,观音泥塑高16米,为我国古寺中最大的泥塑佛像之一。仰观,观音面露微笑、衣带飘洒、姿态优美、自然生动,堪称辽代雕塑精品。殿阁之内,其他彩塑佛像、壁画艺术无不精彩生动。我手捧权威性史料在大殿中伫立,心中默问,为何这座巍巍宝阁,能在多次天灾袭扰下得以保全?莫非是佛光庇佑?宝刹不答,惟有徐徐飘落的雪花,悠扬回荡的晨钟。
通体架属为木质结构的独乐寺,千年来,除了承受风霜雪雨、蝙蝠粪便等侵蚀,还承受了多达37次的地震,竟然完好无损!我翻阅《蓟州志》,字里行间,那动人心魄的场景如现眼前。清康熙十八年(1679),也是一个雪晨,地震在这里发作。空中如雷声环绕,地下如车轮滚动,天昏地暗,房屋倒塌,尸横遍野。当时,文学名流王士祯目睹了此情此景。从王大人专著《易居录》的字里行间不难看出,这位清初刑部尚书、文学巨匠,在描述那般情景时,笔锋微颤,激动不已:“乙未地震,官廨民舍无一存,独阁不圮。”遥想当年,渔洋山人为探看这座古刹的神奇之处,不惜冒险前来,也算是执着之人。
史料是静止的,但文字折射出的情景却有迸发感。我看着、想着,逆向而行的时空隧道也清晰在前。1976年,更强烈的一次地震,在距观音阁数百里的唐山、丰南一带发生。蓟县内外的建筑成为一片废墟,而独乐寺的观音阁,面对院墙倒塌、天旋地转、惊悚轰鸣、梁架斗拱嘎嘎作响,阁顶部摆幅达2米之多,却在动荡停歇时,自动恢复架构的原貌!我佛慈悲,我佛天威!
而今,已被列为全国抗震性能最佳建筑的观音阁,吸引众多游人前来探奇。然而,其缘由究竟如何?依然让众多地震学、建筑学、力学等专家眉峰紧锁、难解其题。或许,未解之谜、众说纷纭,恰恰折射出今人的认知局限,古人的高深智慧……
寒风卷着雪花吹来,森森古柏的吟啸如潮涌动。我仰视风雪迷茫的古刹,细读着古寺管理者提供的权威性史料,深感这座古刹的坚韧与神奇。翻阅史册层层页面之时,我再次让思绪超越时空、透视当年,探看这座饱经天灾人祸的千年古刹……
明清之交,京津一带金戈铁马、狼烟四起,地处战略要地的蓟城更是重中之重。那年,也是寒冬雪晨。古城内外惨遭清兵“三屠”,致使血流成河、哀嚎遍野。当地乡民集中在这座名刹之内,拼死护寺,致使“城虽遭屠,而寺无恙。”寺护人、人保寺的这段经历,让世世代代蓟州人倍加珍爱古寺的一砖一木。
20世纪初年末,还是一个雪晨。八国联军数千人闯进独乐寺,掠取殿阁中的设施。数十年后,侵华的日军、军阀孙殿英部,也先后入寺,将寺内文物洗劫一空……好在古刹的建筑,在人为劫难中未遭损毁。
出寺门、风雪渐远,晨阳初照。我经过渔阳古街时,再次伫立回望,慨叹连连。历经无数次劫难的古刹,旧貌依然,表情依然,风采依然,人气依然。雪晨入寺,尽管没有看到“佛灯往来”之景,但依然收获满满。因为,独乐寺值得探究的是,千年名刹,历经多次劫难,为何姿容如旧?领悟的是,“独乐”二字,的确藏有无限禅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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