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曾经有一个疯子,叫狗粪。估计这个名字是村里人给他的绰号,我不相信他的父母会给他起这么不负责任的名字。但我们只知道他叫狗粪,打我记事起,他就是个疯子。
至于他怎么疯的,有人说是出生时缺了氧。那个时候农村人生孩子,没有条件去医院,请来接生婆在家里的炕上生,缺氧也极有可能。也有人说是生病时吃错了药,据说有次他发高烧,吃药后就不正常了。总之,他很小的时候就疯了,以至于人们一直以为他生下来就不正常。狗粪的娘早早过世了,所以他究竟什么时候疯的,连他爹也说不清。
起初,狗粪是个疯子,在村里还算一则新闻,慢慢地便成了一个合理的存在。印象最深的就是,当谁家的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大人们会板起面孔吓唬孩子:别磨人了,看狗粪来了。这招准灵,孩子立马听话。但事实上是,狗粪从来没有袭击伤害过任何人,相反,他总是猫着身子,紧抱双臂从人前神色慌张地走过。那时的我太小,而他已经是一个大后生,在我眼里,快速奔跑的他,踢踏着一双没有后跟的破布鞋,总是扬起一泡黄尘,看起来像匹受惊的马。可是受了委屈时,他耷拉着脑袋,蜷缩在墙角,又好像是一条温顺的狗,人们给他东西吃时,他拿过去就啃,口水直流,还总是发出“嗒嗒”的声音,人们说他口泼得跟猪一样。他像这像那,却唯独不像一个人。
村里的人常常捉弄他,不是对他指指点点,就是动手动脚,要不拿言语刺激他。在大人的纵容下,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也跟着瞎起哄,像看西洋景般围着他,大声念叨着:狗粪,狗粪,咋看也不像个人……狗粪瞪着无辜的眼,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恨不能立马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可是有人故意扯着他的衣服不让走,狗粪便“嗷嗷”地叫,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笑。村里的生活太单调了,人们需要借助一个人或一些事来制造笑料、打发时光,而狗粪,无疑是最佳人选。
狗粪不和他爹住,他独自一人住在一个面朝西的凉房里,那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房里只有一铺炕,炕上铺着薄薄的席子,狗粪蜷缩在那一堆破褥烂絮中。房子的门窗都是木头的,有着细小的格,上面蒙着白麻纸。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总是将这层窗户纸捅破,看看狗粪究竟在干什么,一些捣蛋的孩子,则喜欢用纸包着大粪塞到狗粪的房子里,然后匆匆离开。看着狗粪发怒或是发狂,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院里的狗汪汪大叫,替狗粪鸣不平。但狗粪柔弱地像一只绵羊,他甚至不如一只羊,不及那条狗。羊饿了他爹会续草,狗冷了,他爹会给狗窝铺一层柴草。他爹却从来不让他上他家的饭桌,而是从门缝里塞进去一只碗。狗粪的南凉房冬冷夏热,虽然支了一个铁皮炉子,但烟囱里几乎从不冒烟。寒冷的冬天里,狗粪总是瑟瑟发抖,在屋里瑟瑟发抖,穿过人群时也是瑟瑟发抖。没人和狗粪交朋友,他常常和那只温柔的猫或那条熟悉的狗在一起,在狗粪眼里,有些人,比村南头那只呲牙咧嘴的大狼狗都吓人。
狗粪,虽然是个疯子,但狗粪长得并不丑,这是大家公认的。人们说,狗粪长得随他娘,狗粪的个头很高,尽管他总是佝偻着背,皮肤却很白,尽管他总是不洗脸。一身破旧的黄的确良军装裹着他葵花杆一样的身体,腰上系一截麻绳,裤腿吊得足有一尺高。狗粪的脸白是白,却是一种苍白,包括他一年四季裸露的小腿,都是瘆人的白,那种白不掺杂一点血色,在寒冷的冬日,看到他裸露的像石膏一样的.脚踝,一阵彻骨的寒瞬时袭来。
除了冬天,其他三个季节,狗粪的日子要好过一些。当村里人为柴米油盐奔波拼命的时候,狗粪成了最诗情画意的人。他可以饿着肚子悠闲地缩在墙根晒太阳,衣不蔽体时也能饶有兴趣地拨弄一朵攀在檐下的喇叭花。我曾亲眼看到,狗粪坐在屋前的土堆上,津津有味地捉虱子,边捉边和虱子低声说话,也曾看到他躺倒在渠堰上,用一束狗尾巴草挠痒痒,挠得一脸惬意……狗粪的生活很简单,吃喝、睡觉、晒太阳。当人们可怜狗粪像狗一样蹲在垃圾堆前刨食的时候,狗粪看到的是人们在农田里受得灰溜溜像驴一般。人们可怜狗粪,正如狗粪可怜他们一样。
一个冬日里,狗粪死了。有人说是冻死的,有人说是病死的,有人说是饿死的,还有人说是吃上药药死了。总之,狗粪死了。死得悄无声息,死得干净利索,没有人为他哭泣,更没有人为他披麻戴孝,似乎他的死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他爹面无表情,在他众多的儿女中,狗粪无疑是让他最不省心最头疼的一个。现在,狗粪死了,他轻松了许多。人们不知道狗粪葬在了哪里。年幼的我,天真地想,狗粪肯定是葬在了他娘的身边。我也常常在想,倘若他的娘活着,狗粪会是什么样?倘若他不是疯子,会不会也恋上村里的某个姑娘?
我不知道狗粪死那年多大年纪,只记得他还很年轻,始终像一个大后生。
狗粪姓白,他的一生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洁白无瑕,没有欺骗,没有算计,更没有争斗。人们可怜狗粪,认为他枉活了一生。他来到这世上,省略了很多环节和内容,如果说大多数人的一生是一个故事,狗粪的一生短暂、简略得都凑不成一首短诗。可是,谁又能真正留下永久的痕迹呢?从某种程度来说,一个人和一株草一朵花,和一片雪一阵风,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不过都是来这世上走一遭,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我在想,或许狗粪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疯子,他只是在离开他娘后拒绝了成长,他的眼神始终那么无辜,他的世界始终那么单纯,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将天真与善良进行到底的人。他不懂那些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正如人们不懂他疯癫痴呆的一生。
在我看来,狗粪就是那没有长大的孩子,他的一生,没有欲望,没有怨恨,更没有遗憾。也许人们会认为狗粪的一生毫无意义,可是当人们疯狂追求所谓意义的同时,给旁人带来的又是什么?是温暖还是伤害?起码,狗粪,曾给村人带来无穷的快乐。在欲望的争斗中,谁能说,那些穿戴整齐、言语规范却又不择手段、坑蒙拐骗的人,就真的比一个疯子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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