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浙江余姚遭遇了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城区百分之七十被淹,围困七天。
——题记
风声
那天的暮色来不及勾留人的情绪,傍晚的天空早早挤满了乌云,不是一朵一片,而是层层叠叠。尽管三天前就收到关于台风“菲特”的消息,而心情与时值国庆长假一样惬意与放松。
吃过晚饭,外面的风声开始紧起来。风呼呼刚过去,马上又呼呼过来。重复的呼呼声里拖着哨音,迫不及待地跑出来,又跌跌撞撞地摇晃着。仿佛一个小孩跟在大人屁股后,怎么都追不上,但也没让大人甩掉。偶尔有几声重重的雷,听起来有些闷,似乎雷打在很远的地方。这已经是秋天了,雷声让人听起来心里空空的。雷电过后天空闪过几道电,火线快速从这片云吞噬到那片云。豆大的雨点狠狠打到玻璃窗上,“啪啪”,一声接着一声。
大约10点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一阵子的宁静。可很快,外面的风声变成了吼,雨点像乱了节奏的鼓,左一声噼,右一下啪,忽重忽轻,时而像被人甩过来,时而又像被人扔过去。所有的窗框接了指令似的,同一时间咣当咣当。
台风在外面怒吼着,像一头困兽,疯狂地撞击着它所能撞击的一切。风卷树叶的声音,风拍墙壁的声音,风扔雨水的声音,所有的声音卷成一片,从各个地方涌进来。我根本辨不清风到底来自哪个方向。
风持续着,并没有消退的意思,而且一浪接着一浪,狂怒的连间隔都听不出来。天地间现在只有一种声音,四面八方赶过来,把夜色围得水泄不透。我待在屋子里,看不见风,却感觉风随时会破门而入。我不知道这时的风力有多大,听声音跟以往的台风差不多。其实,我也不敢往深处想。毕竟,风不走,所有人的心都悬着。
雨声
7日,我被一阵密集的雨声惊醒,外面还是漆黑一团,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点亮台灯,看了看手表,是清晨5点半。这不是我起床的时间,我还可以睡一个半小时。于是,我继续躺下。
半小时过去后,我还没有睡着。玻璃窗前有些光亮,透过窗帘能弱弱看到天色。只是没有往日清晨所特有的清晰之色,而是蒙了一层灰色。我喜欢在起床前听一会儿鸟声,它们欢快的鸣叫,裹着晨色穿过玻璃窗,随意地洒落在枕边。有时是它们的吵架声,有时是它们的笑声,声音或重或轻,配合着转音、滑音,再浪浪地发出来。在鸟声中醒来成为我一天过日子的开始,而这天的早上枕边尽是雨声。听这声音的阵势,既不像阵雨,也不像台风雨。我不知道自己昨晚几点睡着的,更不知道雨下了多久。
我像平常一样起床洗漱。明天就要上班了,今天还有几件事要做,最重要的是把儿子接回到家里,明天他开学。看了几页书,做了些家务事,便提上篮子去菜场。雨小多了,而天空还布满铅灰色的云,像挂了一层厚厚的窗帘。我记得村里有一位老人说过,台风期间云跑得越快,越没事,最担心的是云在空中打结,不动,那才有些危险。我想,雨已经稀落,这云也快散了吧。
走出小区时,路面上有积水,桥洞下面的积水更多,水到脚踝。姚江的水位很高,似乎随时要溢出来。江水很混浊,上面还漂浮着一些水葫芦,估计从上游冲下来的。每年台风期间或梅雨期,姚江水位都会高涨,退得也很快,最多桥洞,或一些低洼处有积水,其他基本没有什么事情,既不会影响行人的行走,更不会影响市民的生产生活。
菜场里面依然热闹,各个摊位前人头攒动。虽然台风来过,姚江水位也涨高了,而人们的情绪还集中在节日行情,以及一日三餐的寻常生活秩序之中。
回到家里先生问我怎么不买好晚上的菜?我说,晚上吃的菜晚上去买,菜新鲜点。先生提醒我,万一傍晚下大雨,当心买不成菜。我说,没事,就这么近的路。
吃过午饭,雨声很细,如果不是刻意去听,是不容易注意到的。天上的云在移动,可不是很痛快,稀稀拉拉的,让人感觉那些云是装模作样。我躲进书房修改起前几天写的一篇文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再次噼里啪啦的响起,而且越来越响。屋顶上跟炒豆似的,沥沥啦啦,坐在下面的人有种被裹起来的感觉。两边玻璃窗上像挂了一层瀑布,不停歇地冲上来,又奔下去。如果不看雨势,仅听雨声已够让人心里没底。这时收到短信,儿子明天不用上学。
菜场肯定去不了,好在冰箱里还有点剩菜,但不多,假如这雨不停下来,明天仅够吃两顿。先生翻看着冰箱,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我说,你真准备明天也下大雨呀?先生答,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开始整理起家里的食物,还查看了米缸。我心里暗暗笑他的多事。台风过后的雨持续不了多少的。不管现在下得多猛,毕竟台风过客雨,没多少能耐的。尽管如此,我还是站到了窗口,向外瞧去,天色灰暗无光,雨是漫天而下,如千万支的箭头一齐往下掷。往常台风雨是紧一阵松一阵的,可今天怎么看都觉得不着边际。
吃过晚饭,雨仍扯天扯地垂落,到处是哗哗声,似乎把盛满的水都往下倒。说它瓢泼,说它倾盆,一点都没有夸张。人在这样的雨声最容易发呆,所有的思虑在哗啦啦中停止游荡,即使做事,也无法集中动作。我索性坐到灯下,一边听雨声,一边挨时光的过去。
不知是自己恍惚,还是失神,我似乎听到楼下有人在喊。我不敢确信那是喊声。可一会儿,那声音更清晰了,还伴随着“当当”声。我不由站起身,凑到窗台一瞧,禁不住倒抽一口气。水已经漫上了小区的绿化带,形成了水面。在昏黄的路灯下密集的雨点跟箭头似的,在水面上乱飞。有几个居民在手忙脚乱地开汽车,想把汽车开到地势高一点的地方。然而,雨划器根本没有用,雨势比它更猛更强,刚划过去,雨水像膜一样牢牢地粘贴在上面,即使你发动了汽车,你也开不出去,前面的视线全被劈头盖面的雨水遮住了。门卫想提醒居民水进汽车,可他的喊声全被雨声吞没了。于是,情急之下的他就想了一个最原始的动作,拿一根木棍敲脸盆。
雨不歇气地下着,眼睁睁看着水快速地涨上来。刚才还能看到花坛里的几点绿色,一会儿全没了。几位居民放弃了抢救汽车的行动,很无助地站在楼道口望着自己的汽车,而且一点一点退回到楼上,因为水毫无顾忌地直奔而来。也有几位居民下楼想打开架空层,希望转移一些物品,可能雨势实在太大,根本近不了身。再者大家都觉得架空层里的东西都是平时闲置的,也不怎么值钱,因此,没有看到哪一位居民下楼抢救架空层。
大约9点后,电视机突然中断了信号。雨声又一下子涌进来。还是那种铺天盖地的气势。也许是刚才电视机的声音掩盖了一下雨声,让人暂时忘却了外面正围过来的水。现在,一下子宁静,雨声再次喧哗。我走到阳台,借着路灯光,隐约看到水进了楼道的第二级台阶。仅仅一个小时,水就进了这么多。假如姚江决堤,这后果不堪设想。
半小时后,小区停电。黑暗里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敲门声
8号早上醒来,四周寂静无声,既没有雨声,也没有鸟声。我一骨碌爬起来,奔到窗前,希望水已经退去。当眼前出现一片汪洋的时候,我有些慌了,慌得有些无边无际,一时呆立在窗前,思维木木然然。片刻,我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汽车横七竖八地躺在水中,路面与姚江连成一片。仿佛过了一晚,我们全被搬迁到了“威尼斯”。
下楼,楼道里站满了居民,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一通,有抱怨,有责怪,也有牢骚,尽管这些对现在的吃饭出行根本没有意义,大家情绪激动了一会儿,各种声音在楼道里旋荡。大家在七零八落的激动中慢慢平静下来。几位老人说,只要人在,损失些财物算得了什么。大家附和了几句,然后陆续散去,回到屋里继续屋里的日子。
水电全停,好在昨晚还有点热水和剩饭,早饭与中饭俩人凑合着过去。此时根本没有想到营养两个字,能填饱肚子已经算不错了。但那些饭也不够我们吃饱,于是俩人全面搜查儿子的零食。在床底下掏出了几包饼干和蜜饯。当初我极力建议先生扔掉,认为是垃圾食品,儿子不肯,先生瞒着我留了下来。我顾不得垃圾不垃圾,抓来往嘴巴里塞。
“笃笃……”有轻轻的敲门声。我俩同时转过头去,又同时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会是谁?小区被水围困着,外面所有的道路基本淹没,城区的交通处于瘫痪状态。昨天跟朋友们还通过电话,但今天已经没办法联络。我们准备等再次响起“笃笃”时抬脚去开门。门外寂静无声,似乎不曾有过声息。我们怀疑听错了。于是俩人继续趴在窗台上。
“笃笃……”再次传来敲门声,的确是有人在敲门。一股热乎乎的感觉顿时从心里奔涌而出。我们一脚高一脚低地奔过去。只见门外站着一楼的阿姨,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们,一楼水没停,水龙头里的水不是很大,是低压供应,但毕竟有水,让我们拿水桶去接。也就这么一句话,她停顿了好几次,脸被气憋得一阵阵的红。
一楼邻居是位老人,与她同住的是她女儿。我们在楼梯里碰面也就打个招呼,露个笑脸而已,并没有深的交往。面对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突然感到难为情起来。她曾因为不堪三楼一位年轻人的夜生活,在楼道里发起过一场抗议。那位年轻人回家常常后半夜,回来后把一楼的门甩得“哐当”响,影响了一楼阿姨的睡眠。她劝说了几次,见没有效果,于是在楼道里发动居民,希望以此能形成声讨声势,规劝年轻人的行为。我知道这件事后,采取了主动疏远的策略,没有在阿姨的声讨书上签名,也没有跟年轻人交流。唯一做的一件事,我进楼道后关门再也没有甩过,总是轻轻拉上。
她又去敲我们对面的门,也敲了三楼年轻人的门。我沉浸在感动中的情绪一时来了变化,甚至带着某种窥探秘密的兴奋,不由往三楼瞧去。那位年轻人开门出来,估计见到阿姨一愣。阿姨还是那句话,不过,喘气好多了。我们听到年轻人一个劲地说“谢谢”,声音很重,楼道里还旋荡了一会儿,而关门的时候却非常轻,要不是有“咔哒”一声,我们怀疑他没有关门。
一楼阿姨不顾年老体弱,爬上一级一级的台阶,敲开别人的门,就为了告诉别人她家有水。轻轻的敲门声一楼一楼传下去,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像一颗颗珍珠散落在楼道里,圆润而动听。
傍晚的时候天空稍微透亮了一些。只是这样的光亮持续不了很久,一会儿,周围暗了下来。俩人干坐了一会儿,互相黑黑地说着话。说得最多是小时候家里经常停电,所以家里备有煤油灯,或者几支蜡烛。我们在一灯如豆下埋头做作业,旁边还坐着几个大人,舍不得浪费那些光亮,借着余光做些缝缝补补的活。现在只有在用电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才会有拉闸限电,挑灯夜读的光景似乎只有存在回忆中了。
我走到阳台,对面楼里有几个房间透出橘黄色的烛光,跳跃的烛火欲从窗口开出一条光线。楼下的水还紧紧围住整个小区,望出去便是姚江,但此时根本分不清江面与路面,只有桥还弓在水中,看上去非常的瘦弱。几辆汽车凌乱地泊在水中。我忽然想起这个“泊”字。前几年有一位老同志对“泊车”两字颇有微议,认为中不中,洋不洋的,车怎么可能像船一样可以泊的呢。为此,他不止一次表达他的愤慨之情,既为一些人不重视中国汉字而痛心疾首,也为一些人随意篡改中国文化而郁闷难释。很多人听过后大多呵呵几句,谁也不会跟一个老同志计较。谁会想到自己的车子今晚真的会泊在水里。这诡异的天气,让全城的人们措手不及。停泊在小区里的汽车无一幸免,全进了水。看这阵势,似乎把全城的水库抽干倒在了上空。
回到屋里,我们又趴到窗口。小区门口忽然闪进来一条光,在黑黢黢的水面上开出一条路来。一只皮划艇慢慢滑进小区。有隐隐的人语声,似乎在给一个人指路。手电筒朝上照了照,把黑夜劈开一角。最终,他们在我们对面的楼前停下来。有人下来,淌水进了最东面的楼道,一会儿有几个人下来,再涉水爬上皮划艇。也许是人的重量一下子增加的缘故,皮划艇晃了晃,不过,很快稳定下来。一人手持照明,一人划桨。不知什么原因,皮划艇原地打转。有人挪过去替换划桨,左右划了几下,结果不是很理想。后来有一人直接下水,双手攀住皮划艇,用力往前推,划桨的积极配合,艇开始划起来。我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几分钟后,灯光消失在小区门口。
我感到口渴,对先生说,去一楼的大妈那儿拎一桶水上来,天然气还开通着。于是,先生摸索着去拿水桶。“笃笃笃……”又是敲门声。我有些疑惑,但手早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向前移步。有一缕橘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虽然有些稀薄,却给我站的地方洒了一些光点。我打开门一看,是二楼的邻居。她手持一支红烛,一团烛火在她脸上跳跃,眼睛也在烛光里闪闪烁烁,连背后墙壁上的黑影似乎都要飞跃起来。她面带微笑,把一只手递过来,是一支点过的蜡烛,上面的灯芯黑糊糊的,朝一边耷拉着,像个逗号。她说,她家里刚做过祭祀,还有几支蜡烛,现在正好用得上。我一边接过红烛,一边向她道谢。她微笑着摆摆手,转身去敲我对面邻居的门。
我回到屋里,把蜡烛点上。烛火跳了几下,发出“咝咝”的声音,片刻火苗才稳住,客厅围出了一圈橙色,黑暗暂时被隔离了。我说,橙色让人有饥饿感。先生说,不要忘记它还是暖色。烛火“扑扑”又跳了起来。
琴声
水还继续围困着我们。或许老天爷觉得自己前几天犯下了错误,今天一大早就露出太阳。四周还是那么的寂静,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似乎所有的声音都吸进了消音器。
我曾经有过坏坏的念头,希望城市为自己停音几天,哪怕一天也行。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带着各种口音的吆喝,还有工地上传来时紧时促的机械转动声,这些声音七零八落从各个方向涌进我的书房。尽管还不至于影响我的阅读,可总让人感到不舒服。在我读书时应该是有读书的氛围,那就是所有的声音消失,只留下一种声音,那就是翻书的沙沙声。
自从城里进水后,我一直待在书房里。书一页页地翻过去,累了,放下一会儿,然后再继续捧起书。我一时沉浸在书里,暂时忘却了外面的水还围着小区,也忘记了今天本该是上班的日子。我似乎对这三天来的宁静感到满意起来。习惯性地伸出手,往书桌上抓杯子。一握,杯子是空的。我有些颓然地坐到桌前。桌前放着一本放假前买的《逃离》,这是今年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艾丽丝·门罗写的。我已看了一半。此时书被莫名其妙地合上了,“逃离”两个字特别醒目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歪着头左看看,右看看,觉得书的装帧有些特别,尤其书名的两个字,浓重,遒劲,笔势向书页上挑起,似乎时时提醒读的人你的周围正在逃离什么。我坐回到书桌前,藤椅吱扭了一声,我吓了一跳,忙低下头想看看椅子是不是在哪儿松了。椅子好好的,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我疑疑惑惑了一阵,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坐下还是站起来。我慢慢回忆起来,平时自己坐下去的时候,藤椅也会吱扭一下,只不过,自己从来没觉得这吱扭有什么问题,外面的声音远比吱扭来得烦琐。而今天第一次感觉这吱扭似乎带有某种频率,非常霸气地冲进耳朵,而且还故意在里面横冲直撞了一回。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突然发现自己正置身一个被寂静拉长的空间里,是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原来讨厌的那些杂音全被消音了。我摸摸耳朵,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出问题了,但我分明听到手搓耳朵时发出的呼呼声。我竖起双耳,对那些消失的声音有些不放心,感觉它们在跟我开玩笑。我试了几次,每次都确定周围的声音真的逃离了。我把头靠在椅背上,非常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拐了一个弯,掉在书桌的另一端。我伸出手去,桌上的光圈不见了。我把手移过去,阳光又粘在书桌上。我举起一根手指,橙色的阳光变成了指环。我又举起一根手指,指环优雅地套在了指上。我相继伸出三个手指,直到手指上全是金光闪闪的指环。我玩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把手伸了回来。阳光顺势爬上墙壁。
我眼睛盯着屋顶,有些出神,但又不明白令自己出神的地方在哪儿,只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可又说不出缺少的是什么,只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所有的情绪都往一个没有方向的地方下沉。更糟糕的是那些没有方向感的情绪渐渐涌上来,堵在了心口,让人变得有些急躁。我抓起书,目光停留了一小会儿,开始从书上游离。我感到一种孤寂正悄悄从周围漫过来,一点一点吞噬着我。
忽然,隔壁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非常急促。我不由得转过头去,虽然,我根本看不到隔壁那位邻居。很快,脚步声消失了。我有些不太甘心,一直盯着墙壁,寻找着脚步。可刚才那阵急促的脚步声再也没有出现,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隔壁与我一起进入死寂,而且死寂一片。
我已记不起自己当时想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想,也许想了很多,只是现在想不起来了。不过,我还是认为自己在听到第一声“叮咚”前肯定想到一些事。只是我的听觉与感觉没有统一,或者说是听觉被感觉隔开了很长的一段。
琴声来自于我对面那幢楼,是《致爱丽丝》。我不会弹钢琴,对音乐也不太懂,之所以很快叫出这首曲子,是因为20年前我就知道这首曲子。那时我还在念卫校,一到午饭时间,学校的广播室就放这首曲子。以后一听到这首曲子我就有了食欲,不管是不是吃饭时间。琴声在小区里飘荡着,一会儿低沉、舒缓,一会儿急促、热烈。时而像一个人低语,时而又似乎有两个人在交谈。我的身子随着半音的摇曳下滑和低音部紧急上涌的琵音而轻轻晃动,两只手还悬空一收一缩,配合曲子的旋律。我投入在琴声里,肚子开始叽里咕噜,积极配合着我的情绪,但我没有想到饥饿。
这首曲子很短,琴声很快消失了。四周又恢复了寂静。我有些不甘心,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以等待琴声的响起。时间过得有些慢,似乎存心跟我过不去。我感觉到寂静如一把刀片,正耀武扬威在我眼前晃动。我不敢动,继续保持我的坐姿,准备随时接应琴声。
琴声果真再次响起。但不是刚才的那家,而是来自我后面的一幢。琴弹得不是很熟练,甚至有些生涩,不时地被破音。我有些遗憾,为什么不能弹好呢?我把身体往椅子后面靠,雪白的墙壁上出现一颗大大的头影,很夸张地占据着墙壁。阳光从我的背后照射进来。
琴声中断了,寂静像一张网,从各个角落围过来。我不由站起身。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摆弄着手指,又拉拉窗帘,做完这些后不知道接下去应该做什么。我的对面没有声音,我的后面也没有声音,仿佛大家都掉进了一个消音的窟窿里,而那刚才的琴声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我后面的那幢楼里有的关着窗,有的开着窗,还有的晒着被子与衣服。关窗的不能证明这家没人,而晒着被子的肯定有人。我努力回忆着刚才的琴声,辨别来自哪家。我想起以前晚饭后总会响起一阵钢琴声,每天反复地弹练习曲,一听就知道是初学的。当我收拾好厨房里的活,准备踱进书房看书,那琴声就断断续续地飘进来。我猜想可能是小孩子在练钢琴吧。可很长时间下来,水平还是那个样子,节奏不到位,音色不稳定,让听的人不禁有些气馁。练琴的人一如既往在固定的时间让琴声响起,在许多扇噼啪关窗的声音里倔犟地回荡。我也曾厌烦过这个练琴的人,这已经成为噪音,而不是让人愉悦的乐音。我跟一些人一样选择了关窗。
我站立在后窗前,张望着后面那幢楼,虽然根本不知道弹琴的住几零几室,可目光不由自主地依次从一楼移到二楼,再由二楼落到三楼,我像一位手拿听诊器的医生,耐心而仔细地辨析心跳与呼吸的声音。当然,我这样做是徒劳的。
有一位老太太出现在阳台上,拍打着被子,把被子翻了一个面。做完这些事后,老太太进去了。被子的一面是鲜红的绸缎,一半露在阳台外,一半在阳台里,似乎是一个小孩吐着舌头,向我扮鬼脸。想到这儿,我心里莫名的轻松了些。
我回到书桌前,打算写点东西。这时,琴声又传来,叮叮咚咚,四下挥赶着寂寞。我放下笔,全神贯注地倾听。琴声强弱变化非常明显,尽管还是那么不流畅,但我觉得弹琴的人正专注于自己的情绪,一按一拂、一顿一抹,无不用心。我渐渐沉浸在琴声里,忘记了此时我正困于水中。最后一个琴声拖着尾音慢慢在小区上空消失的时候,我听到了许多开窗的声响,一阵的噼里啪啦。
喊声
10号早上起来后,我第一个动作是冲到阳台,想看看水退了没有。站在五楼往下看,周围除了水,还是水,丝毫看不出有退水的痕迹。我心里不禁一阵失望,失望之余有一股莫名的烦躁,我已不满足于待在书房里看几本书,那些多出来的时间突然变得毫无意义。我开始厌倦这失去秩序的生活。
我看到好几个邻居跟我一样,探出身子正朝下张望。上面的与下面的邻居互相攀谈起来,说着退水的事。上面的说,水好像一点都没退。下面的回话,水在退,与昨天相差16厘米。一个低着头,问,这个数据怎么来的?一个抬着头,答,水退后有一层水渍,用尺一量,正好16厘米。随后又有几个邻居伸出头来,附和着刚才的一问一答,语气不无着急。末了,互相安慰了一阵子,小区又安静下来。大家各自从窗口消失,而那些打开的窗户,让人容易联想到像小区的嘴巴。
阳光跟昨天一样的好,气温明显升高了几度,身上穿一件衬衫还有些热。天空湛蓝湛蓝的,偶尔有几朵白云,随意舒卷着,从这边飘到那边。假如不看楼下,只看白云,也许这日子并没有多少变化。一场“菲特”,让整个城市陷入水中,令所有人直面灾难。
我退回到书房里,准备继续看门罗的《逃离》。很快,我的注意力被楼下的喊声所分散。“各位居民,我们是志愿者,现向每个楼道分发食物,需要的到一楼来取。”有几户居民一边说“谢谢”,一边咔哒咔哒开门。有几个大概站在窗口没动,楼下有几个人在劝说他们下来。有一位老人应答着,“我们家里还有,给需要的人吧。”我没有起身,也没有去拿食物的念头,心里却热乎乎的。那应该是一些年轻人吧,声音里透着青春与朝气,而且字正腔圆,有京味。
我翻了几页书,再也无法集中看书的心思,离开书房直奔楼下。有两艘皮划艇正在有序地忙碌着,上面装满了一些食物。每艘皮划艇有两个小伙子,年经看上去也就20出头,长得很文气,身上的穿着统一,上面印有杭州某某志愿者字样。一个负责划,一个负责投送食物。他们离我大约还有十多米的距离,我冲着他们喊。他们朝我这儿转过头来,似乎有些迟疑。我继续喊了几声。当他们明白我的意思后,一个小伙子说,你现在暂时不要出去,根本分不清水面与路面,很难保证不出意外。他们早上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过一个行人掉进了污水井。我还坚持想出去。其中一个人说,这样吧,等他们投送好食物后再来接我。我想了想,也只能这样。
几分钟后我又坐在了书房里,可这次我一个字也没有看。我有些木然地坐着,心里数着时间。其实,我完全可以看手表。我抬着头,眼睛盯着天花板,但我的目光根本不在那儿。
大约半小时后,我听到有隐隐的喊声,大约是有一位老人感觉心脏不太好,他的家人向划皮划艇的小伙子求救。马上有应答声远远地飘过来。尽管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断定有一艘皮划艇正向那位老人划过去。
我再次下楼,刚才那两艘皮划艇不见了,估计一艘载着老人划出了小区,而另一艘可能在后面几幢之间。我怔怔地瞧了一会儿水面,犹豫着要不要蹚水出去。突然前面传来喇叭声,许是电池不足的缘故,听起来伴着嗡嗡声。我像条件反射似的,马上联想到小贩的吆喝声。我记得上大学时一位教《宏观经济学》的教授说过一句话,市场在灾难面前调节的效应最明显。大水进城四天,菜市场全面停业,而且外面的蔬菜又运不进来,这时有人趁机抬高价格,也属正常市场调节吧。一个买包子的人跟卖包子的在需求面前讨价还价没有多少意义。昨天我听一楼的大妈说,她的女儿想去二院看望她的朋友,蹚水出去后找了一辆三轮车,结果平时才10元,现在要500元。路上她还真看到有人坐三轮车出行,价格贵得吓人。那些踩三轮车的多是外来人员,他们现在大多是一口价。不少人表示理解,毕竟踩三轮车的人冒着很大的风险,何况在灾难面前孰轻孰重没有比受灾人更明白。
这时,嗡嗡响的喇叭声再次传过来。原来有人送热饭来。几个穿着防水连裤胶鞋的人涉水进来,推着由几块木板做成的简易板船,上面装着几箱用塑料盒包装起来的热饭。大家一听热饭二字,无论是心里还是嘴上都无法拒绝扑面而来的热气腾腾。很快有几户人家下楼来拿,有的大声问着要不要钱,有的似乎拎起就走。后来发生了小小的不快。有一户人家见饭菜免费的,第二次下楼来拿。送盒饭的说,刚才你不是拿过了吗?那人回答说是留着晚上吃。送盒饭的直接拒绝了他,理由是首先保证中饭有人吃。或许大家的语气都不是很委婉,结果俩人吵了起来。后来那人还煽动周围的人与这位好心人吵,说是他们作秀,这么差的饭菜,也就几块榨菜片而已。一同前来的几位中年人气恼不已,有两人干脆想回去。这时周围楼道的上上下下居民都探出身子,都责怪起那户人家,那户居民见状,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送盒饭的是城区一家餐馆,老板是位小伙子。这两天,他本可以高价经营他的饭店,但他却集中力量做盒饭,并派出全体员工往水灾严重的小区送热饭。听了他们的介绍,很多人一阵感动,纷纷下水跟他们一起分发。
中午的时候,我对面那幢楼里有人在喊,提醒大家能从收音机里收听到我们余姚水灾情况。有几位邻居冲着他回话,说是家里平时不用电池,能不能把收音机开响一点。那位居民把音量调到最大档,并搁到了窗口上。原来市电台与省交通电台连线上了,通过他们的节目把市里的情况报道出去。主持人的声音深情而富有磁性,是那种听了会让人回忆的声音。她播报着水灾的最新情况,同时以一个优秀主持人的气质得体地控制自己的情感,一遍又一遍讲述发生在我们周围且不被我们所知道的故事。虽然,这也算是一个节目,但完全没有所谓节目的夸张与娱乐,只有安安静静的感动。
灾情的严重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不仅是城区,周边的乡镇与街道一样很严重,水深的地方到脖子。因受天文大潮的影响,姚江排水极度困难,预计还得再过三天才能退水。水不退,人更不退,仍然有许多社会力量充实到组织力量当中,你一个字,我一个字,共同写就众志成城。“加油!余姚!”“挺住,余姚!”犹如冲破出一条道路,从一个窗口连接到另一个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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