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抱四季的骨头散文

2020-07-14 散文

  我向一个幽灵写信,请求他说明他的身份:

  像一个民间故事,当我遇到一棵长着牙齿的树,我就知道我心里住着您,幽灵先生。您别不承认,别想推脱,那许多的证据光闪闪如同躺在煤矿之上的白银,或黑沉沉如同躺在白银之上的煤块;随便哪种说法,我不在乎(这时我还在乎不了),您也不在乎(您能在乎,而您一贯的脱落落使您不大上心)。我怀抱四季的骨头,多少人只是抱住了四季的骨头;他们贫寒,他们软弱,他们说一句西风簌簌发抖,点一把柴火烧合伤口:他们远离四季的血肉;而今,我愿献出我的骨头,请求您说明您的身份,确切无疑的身份(您的身份飘忽不定,这几乎算您的罪恶一种),到时候我再把您的身份敲进这个世界的秩序。

  我为什么向您,而不向其他的任何请求说明您的身份。我确信了某些陈述,譬如“幽灵是绝对无限的存在”,“幽灵的存在与幽灵的本质是同一的”,“幽灵,或者幽灵的一切属性都是永恒的”,这样的句子让我相信您有能力说明自己,并且相信您的说明恒久以来如此,您没有可以导致您说谎的缺陷,您对自己绝对忠诚、虔诚;再如“幽灵是万物的内因,而不是万物的外因”,“幽灵的力量就是幽灵的本质本身”,“一切事物都受幽灵的本性的必然性所决定而以一定方式存在和动作”,透过它们,我对您如何只是依靠自己了解得更深,而对他物如何依靠您也有了了解;而您的力量渗透了一切,赋予我献出的骨头以血肉。

  有时候我不大搞得清楚,您住在我心里:您,幽灵先生,是否就是我的自我?太长时期,我走在自我的高原上,朝向那还无人校正过的远方;我又走在自我的黑夜里,企图混合内部世界的因素,诗、瓦片、哲学、人类学及历史、星星与剑。我倒是知道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在午夜里坐上出租车进入内部世界,即使白天,他们也借助给石头涂上口红的方式制造一群夏娃;他们在睡眠的间歇期输出信息,过后纯然忘却,他们甚至在黎明反间黑夜与白昼,诬蔑月亮,攻击太阳,派遣蝙蝠,打死羊羔。真是气懵人!我一向都明确,太过注重自我,绝非什么好事;而如果,幽灵先生,您便是我的'自我,那我得先请您原谅,我认为您尽管融合了存在和本质,可您并不超越于世界:这无疑是对您的一种降低。同时,我也应该做一个忏悔者,由于我过去站立的高原与所身处的黑夜。我并不能懂得更多的其他东西,因此我必须知道您的身份,而在那个“如果”的意义上,我也就等于知道了我的自我的身份,或者方向:我切切以求。

  我刚打了一个喷嚏,我种下了我的希望,希望您理解我的心情。无论如何,您必然要给我一个答案,基于您无上的圆满性;另外,说希望,是因为我隐约中还觉得它有不发生的可能,我对这个可能性有着担忧。我可以说明一下,我的担忧从何而来。首先,如果您只是幽灵先生,而您一贯的洒脱或许注意不到我的希望;其次,如果您还是我的自我,那么自我如何是屡次令我失望这样的经验,我是经受够了的。我思虑您,您也思虑我,所以我打了喷嚏,所以我种了希望,是我的心灵对您将有的动作采取的式态。

  现在我能罗列证据了。

  证据:光闪闪

  黑夜街道上窜流的汽车呼啸声

  16层楼上还在亮着的房间

  卡夫卡致密伦娜的每一页情书

  被路灯偷取下来的月光

  被路灯压垮的树木

  沟渠里扭打的男女

  十块巨大的岩石藏在手指

  梦里一只手推倒热带植物

  在小说里读到了柳树发出喊声“福儿”

  ……

  证据:黑沉沉

  树叶不是变黄只是烧起了火

  我想去博物馆看剑

  草地上坐着的人们

  水分从发根里蒸发

  碧海深处漂来的一串钥匙

  一柄剑悬吊在蓝天

  ……

  火车上还有谁像我一样低头读着一本诗集呢,讲自我的空间向外部的空间敞开?一对情侣塌陷在对面的座位上。或者谁像我一样咬着嘴唇想一个问题呢,提问看见与看不见的距离?暖烘烘的人的气息对抗着火车割开空气产生的寒风。再或者,谁如我,竟是在等待幽灵的回音,关于身份的信息?白天里同一轨道上掠过的民居,此刻无法想象母亲与孩子怎样的密切。最特殊的,必定缺失最多;一枚细针,同时只能缝一件衣服,或者只能缝衣服,不能织衣服。那些追求独特的人,追求别人看不见的;那些追求平凡的人,追求大家都看见的转变成自己看见的。而平凡距离伟大远比独特近,平凡这片平原容纳万马奔腾,独特这块小砖头只能刻一句箴言;独特没有角色,平凡却是一台大剧;独特企图充当先知,而不知平凡已包含了它。谁像我,何如问我像谁。谁?幽灵。幽灵来信(不应该说是信,那是一种回音,迷迷糊糊的回音;回音把我带入一个清醒的梦里,梦里树叶下着海水)了:

  你的证据对于证明我住在你的心里有所威力,多不正常的证据啊。你这人该拉到三十里河外去浸泡一下。你一贯是这样,信也写得太过自我;并且,这个问题你本不应该问我,而该去问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微尘与花朵。上帝创造这个世界,一念之间,一切完满,人、鸟、鱼、微尘与花朵,是构成完满的存在;你应该明白,上帝没有仅仅创造人类,也没有仅仅创造鸟兽,或者花朵,那是因为这些事物之间互相需要,在世界秩序运行的结点上或逻辑间充当着角色;上帝其实完全可以只创造七个日子,剩下了全是真空,换句话说,只有时间,没有空间,这样的世界什么都无法产生,产生不了氢原子和氦气,又怎么会有海洋,海洋里又怎么会生出数不清的原生细胞,更不用谈产生意识、产生人类,和人类进化之后产生思想和感情。宇宙曾处于一个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时代,并无关于人类和花朵的预言。然而,既然世界产生了,我说的是有花朵与微尘,有人类的世界;世界便有其运行不息的秩序,走向世界也是秩序的一部分,正如花朵的绽放与凋谢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认识、感受、凝视、关爱。而我能向你传达这些信息,说明我也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作为世界秩序的一部分,我深藏在你的自我里,我的身份也就是你的身份。

  你应该在这个世界上穿上两个角色的戏服。

  爱人者。这个角色起码有两个含义,爱他人,自己为他人所爱之人。如果扩而远之,人指一切有灵者,那么整个世界是一个灵,而世界之内的所有事物也都是一个个灵,这样,你明白,你还该爱鸟与蛙、微尘与花朵,及石头与风。作为爱人者,让自我与世界发生联系,让联系一步步趋向紧密,趋向明晰。这就是我的身份之一,另一方面,也是你的身份之一:一枚硬币,总得有人头有花才能花得出去;正如你所相信的,我恒久以来如此,一枚硬币也恒久以来如此,爱在一个人的生命里恒久以来如此,世界的秩序在上帝之手创造之初恒久以来如此,你的身份恒久以来如此,在没你-有你-没你的恒久以来如此。

  我深藏在你心里,知道你的一段欲说难言的隐秘:

  “我喜欢你,然而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有一点我清楚,你听到这句话,肯定会不高兴,并怪我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暗夜、失眠,眼前闪现历历可见的情景,像枭,被分离的象征物,使我害怕、彷徨,它那神秘的智慧之声又催着我做一个破坏者,催着我让你不高兴!这些可恶的东西——我想让你高兴,也想让你不高兴——我喜爱它们,喜爱枭!——催着我去跟你说,说我喜欢你;不,不是那样的,我恨你,恨你那欢乐的眉眼,恨你这诱惑者,使我成为破坏者……”

  这就是你的难言之隐,这些糊涂的话,矛盾的话,疯狂的话。当然不符合一个爱人者的形象,你简直撕烂了你的戏服,破坏了你的角色。爱人者恒久以来如此是爱人者,而你的难言之隐只是某一瞬跳过的闪电,也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是你也要明白,任何事物或意识的产生都是有时间的长度的,即使是宇宙爆炸那么无法测量的一瞬,一个普朗克时间,也有10的-43次方秒,没有比这更短的时间了,你的意识能比宇宙爆炸还来得快?我假设你花了半分钟去思考那段话,那么很可能在一天后的一分钟,一个星期后的半个小时,一个月后的一整晚都会想到那段话;这就是意识的潜伏性。所以,要么你就把它说出来,让某一瞬的结果被闪电击打成烟云,要么你就把它当成隐秘,成为你的痛苦之源。关于爱人者,我就说这么多,它是如此的清楚,我劝诫你。

  行动者。它使你从与世界的联系中找到自我。好比兰波,他写诗时,要成为通灵者;通灵者是那个时候他要寻找的自我,而写诗就是行动,伴随写诗的,还有阅读、思考、通信及出走,这些都是行动,而非简单的举手抬足出出家门。之后,他不写诗了,他的整副骨头和血肉都卖给了流浪,他去非洲,去塞浦路斯,去亚丁,当监工,做武器贩子、咖啡出口商,当摄影记者,他要寻找的自我就是漂泊者,要在一千次生命都走不完的世界上走一次生命。对于一个行动者而言,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关乎他的自我,都为了完成自我的意义,或者让自我完全。你也可以这么想,行动者是一个追求自我的人;然而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因为一个人追求自我,仅仅向内是不可能的,他还必须向外;向外,就是借助世界,借助微尘与花朵,认识自我。人无法成为自己的原因,一条筋骨,一截血管,一次呼吸,一个脚步,都有它的来处和原因;人存在着,但存在远远不是他的本质,而只是他的状态。人通过爱与世界产生联系,通过行动顺着联系找到自我。

  真相是,这个世界行动者并不多,尽管世界很需要他们。他们似乎是不可定量生产的,只能借时空交合的机遇以极低的概率在无法预测的时代和地域里出现;有些我们知道了,而有些则永远隐藏着,像金刚石矿山里的钻石一样地隐藏着。所以,你要扮演这个角色,你不是为了金刚石矿山而扮演,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更久的将来把你开采出来的那些人而扮演。行动者,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参军及小学教师。等着你去做的事情非常多,你家光秃秃的后山等着你去栽一棵树,伸展巨大身体的河流里的一只塑料袋等着你去捡,你去流浪吧,去行动吧,去看看这个世界的人,看看那些你知道和不知道的物种,听听夜风吹过草原的声音,翻阅这个世界的童话;去吧,诸种等等。或许并不需要如此复杂,你只做少数几件事,吃喝拉撒加上写十首诗,对的,就这么干;或者你还可以为满脸煤灰的孩子开五十年的课,再或者你一辈子看着天,看着身体的骨骼,骨骼之下的细胞,细胞里的核糖核酸,还有DNA和基因。

  世界从不缺少谁,却也少不了谁;你的证据只能证明你,证明你心有所动;你要我说明我的身份,你也只是想确认自己。生命并没有因此而多了一些,却因此而明晰了一些。海天一色的含义是,海天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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