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寒冬的下午,我蜷在沙发后读完了圣艾修伯里的《小王子》。次年夏天,在丽江的一间酒吧,我读了随手在吧台上拣到的一本书,凡·伊登的《小约翰》。两本书都是儿童文学的经典,圣艾修伯里是空军飞行员,以一本《小王子》得享不朽;凡·伊登是医生,《小约翰》则大受鲁迅的垂青,并亲手翻译为中文。我当时喃喃发了愿,也要写出一本儿童文学作品来。
然而,一些年过去了,我的儿童文学迟迟没动笔。我为自己找理由:对于一个失去天真之心的作家,没有比写作儿童文学更困难的事情了。然而,这其间却发生了一件让我吃惊的事:我自己竟被写进了一部儿童文学作品中。这本书,就是陆梅的长篇《当着落叶纷飞》。
我和陆梅是文字上相交多年的朋友,但直到《当着落叶纷飞》出版的前夕,我还没有和她见过面。此前读过她的小说,譬如《我的忧伤你不懂》,感觉到她语言的清新和亲切,还有难以说尽的忧伤。这次听说她把我写进了书,先是当作一个笑谈。在我看来,好的儿童文学作家,都有颗童心,这颗童心至少包含三方面:本质的清澈,优异的想象力,和一点点恶作剧。后来读到她先期发表的后记,才发现,书中千真万确有个“何大草”。这让我既紧张,又好奇。我当然明白,我在书中只会是个小配角、一个小符号,但我还是以前所未有的心情,期待着它。
书终于从上海抵达了成都。我在邮局门口把书翻开,正看见“何大草”在送给少女沙莎的书上写下一句话:“每一本书都有灵魂。”我问自己,“我”有这么深刻吗?沙莎的形象印在书的封面上,乱发、大眼、撅着嘴,孤独、委屈,也很顽强。我把书拿回去,没有马上读。
再打开的时候,是第三天上午。我用了一个安静的大半天,逐字阅读这本书,直到读完最后一个字。合上书,只记得“何大草”出现过,但已经模糊了。即便是书中和作者几乎重叠的叙述人“潘记者”,也似乎隐入了幕后。在我眼前久久浮现的人,是在关中平原上独行的沙莎。沙莎十四岁,父母在遥远的上海打工,和她相依为命的,是88岁的老祖父。她喜欢一个人迎着落叶奔跑,而她奔跑的姿态,也像是一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落叶。
写乡村,至少有两种写法,一种是田园化,如鲁迅《风波》中的文豪,夕阳黄昏,文豪的酒船驶过河上,遥见七斤一家在乌桕树下啃干饭,就大发诗兴说:“无忧无虑,真是田家乐!”此即所谓“诗意的栖居”,这几年我听得耳朵起茧巴。还有一种是苦难化,孜孜于揭露和控诉,文字有如干涸的河床,既是袒露的,也是直露的、粗糙的,和报上社会版的“特稿”差不多。
但,《当着落叶纷飞》走的是别的路。它也写到了苦难,却也蕴含着温情。也写到了孤独,甚至是绝望,但绝望中,还有遥远处伸来的援助的手。这后一点,很容易被误解为“施舍”。但也正是这一点,道出了事实的真相:城乡巨大的落差。一直在低谷里挣扎的人,多需要从上边拉一把!
沙莎的父母,为了活下去,还奢望活得好一点,长年在远离家乡的城市里打工,母亲有女儿,却在照顾植物人,父亲没有房屋,却在替别人造高楼。沙莎的记忆中,父母遥远得宛如影子,比两片飘飞的落叶还缥缈。她跟老祖父一块活,一个读书,一个挖地,共吃一锅煮红苕。在那种偏远之乡的学校,老师也未必全认得课本上的字、解得通课本上的题,寒窗苦读、一朝出头,几乎是梦话。日子,不用说,真的是苦日子。沙莎有个伴,叫阿三,阿三的`爸在工地上被水泥桩砸死了,妈苦得发了疯,撞了墙,也死了。他跟奶奶活。他有他自己的哲学:
“要疯狂些,才能不疯掉。”
对他的日子来说,这哲学如此简单、直接、直抵本质。阿三爱好收集刀子,并送了一把刀子给沙莎。刀子跟沙莎是相配的,因为她就像一把刀子。当几个蛮勇少年来抢夺她的刀子时,她捅伤了其中的一个,因此而被关进了少管所。但是,刀子只象征了沙莎性格中尖锐的一面,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还维护着一小块保留地,那是细腻的、敏感的,也可以说是诗化的,这就是对阅读的喜好,对文字的热爱。遥远的憧憬就在这些文字中产生了。我已经使用了好几回“遥远”这个词了,似乎有点滥用了,可是,对沙莎们的人生来讲,好日子怎么可能是近距离。她在少管所做图书管理员,读了很多书,写了很多的日记、信。周干警,她视沙莎如女儿,她说,沙莎的文笔不比“少年作家”差。然而,这改变不了一个简单而又如铁的事实——当沙莎看到周干警亲生的女儿时,震惊得说不出话:那女孩有着漂亮的衣裙,柔顺的头发,身负万千宠爱,举止顾盼生辉。她是她的同龄人,她和她却隔着万水与千山。
沙莎向周干警请假回家看望老祖父。老祖父正累晕死在田头。锅里,搁着几天以前的煮红苕。贫穷无法摆脱,但自由可以选择,沙莎没有返回少管所,她选择了自由,跟阿三一起去流浪。天地茫茫,两个流浪的身影,很像携手闯江湖的侠侣,譬如郭靖和黄蓉,杨过和小龙女,萧峰和阿朱……然而,作者没把它写成武侠小说,当然,更不是浪漫文学:沙莎和阿三选了一条自由之路,但也是歧路,注定没路穷途。
故事如果就这么写下去,可能就是一部“苦儿流浪记”,一出让人陪几把眼泪的苦戏。然而,《当着落叶纷飞》不是这样一本书。它还交织写了另外一条线:上海的潘记者——也许,可视为作者理想中的自己、或理想中的一个友人吧——因为所住小区房屋大修,认识了工地木匠、沙莎的父亲。他几乎是个文盲,几次去找潘记者读信,这使潘记者成了沙莎的“大笔友志愿者”,开始和沙莎通信。书信,这种古老的交流方式,像各自从千里之外伸出的两只手,把上海和西北乡村、把一个女记者和一个少管所的女孩子,握在了一起,一只温暖、坚定的手,握住了一只冰凉、无助的手。当沙莎和阿三在漂泊中彷徨歧路时,是潘记者无形的手,牵住他们的衣角,把他们往回拉。潘记者告诉沙莎,作者告诉读者,沙莎,将不再是孤零零。(在“往回拉”的过程中,他们邂逅的一个作家,也起了一点点作用,我很惭愧也很荣幸,这个作家恰好名叫“何大草”。)
这部小说最震动人心处,是对艰难世事中弱小生命的书写。但,它最感动人心处,却是向前推进的那一步:对弱小生命的救助。在贫瘠干旱的土壤里,再顽强的种子,也需要有人浇水松土,才能生根发芽。
合上《当着落叶纷飞》,我再次相信,陆梅是个理想主义者。同属于作家,相对于她书中细腻、丰沛的关爱,我笔下的温情要吝啬得多了。因为,我基本上是个悲观主义者。然而,连我自己都难以解释的是,我这个悲观主义者,记忆中最为难忘、最为美好的读物,却多半是理想主义者的书。就是在这看似自相矛盾的心情中,我更能体会到,这个充满焦虑和孤独的人世,是多需要天真之心、悲悯之情。
写到这儿,我顺带捎上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建议:把“儿童文学”从文学的归类中删去。因为,“儿童文学”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写儿童、并专供儿童阅读的作品。而事实是,一部好的“儿童文学”,既能吸引小孩子,也能打动我这样的中老年人,以及如鲁迅这样严峻的大师。但愿,(再一次发愿),我能在真正返老还童之日,写出一部《小公主》或者《小老头》……这当然是奢望,但也是个温暖自我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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