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后,日历与那一天渐渐重叠时,我站在唐山世园会门前,看着人如潮、花如海的街道,记忆里的画面再次还原并放大。飞机载着食物来了,扎着白羊肚手巾的总理来了,可是我的父亲还没回来。我抑制着这些画面的延续,也从不敢拿起笔描述那时的场景。那令人窒息的痛是用词语表达不清楚的。我只能到每年的那一天,用踉跄的脚步去丈量那块土地,看着那些长满蒿草的坟茔心碎地抽泣。大多数孩子童年的记忆里收藏的都是快乐和美好,而我,收藏了那么多人生命的终点形态和雨中的无助悲怆,却一直找不到安放它们的地方。
那一天,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样,疯玩了一天后,早早进入了梦乡。当在惊心动魄的恐惧中醒来,才发现,自己成了劫后余生的幸运儿。门前的大理石台阶不见了,平日里好端端的房屋变成了满眼的碎石瓦片。台阶上的五户人家20口人,一夜间走了6口,最大的28岁,最小的还不到一岁。母亲跌跌撞撞地带着我与妹妹们从唯一没有倒塌的房子里逃命出来,转身又湮没在凄厉的求救声里。我抱拥着妹妹战战兢兢地蜷缩在一块沙土地上,看着身边身无遮拦的人一个个增加,数着母亲滴着汗珠进到屋子拿衣服的次数,整整八次。眼前的一切,雕刻在我的记忆里,再也无法消失。
帐篷搭建起来了,11户人家挤在一起。雨声、抽噎声、叹息声,流血的臂膀,砸掉的眼珠,是主要的声音与背景。因为惊吓,好多孩子睡觉时都半睁着眼,大人则彻夜不眠,到处去搜寻和救助。我坐在帐篷外,瞪着眼睛望着那条路,等着父亲的出现,任哭红了眼的母亲怎么劝也不离开。父亲一定会回来的,我坚信。
一天,两天,帐篷里的人只能用黑夜和白天来计算时间。废墟里捡来的衣服,菜园里拾来的瓜果,胡乱充饥和遮羞。余震不断袭来,黑色的污水从井里窜起一米多高的水柱,残垣断壁轰然倒地,鸡狗惊叫着四处乱窜,大人孩子寻找着可作支撑的大树。灾难一次次笼罩着死里逃生的唐山人,没有人再相信父亲生还的希望。
太阳似乎也吓坏了,第三天才怯生生地露出头,窥探这片大灾过后的土地。尸体一车车运走,哭声一路连绵,灾难大片一样的镜头上演在每一个目光所及的地方。父亲单位来人了,说这次全省的会议,父亲下榻的招待所就是地震中心,让全家人节哀。我疯了一样把他们轰出帐篷,泣不成声地喊着:爸爸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我固执地坐在路边,捡拾着路旁的石子。我相信,等我捡到100颗时,父亲向我走来的画面就会实现。
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晚霞,好像唐山人向死而生的'倔强眼神,再次验证我们还活着,并把我的记忆定格在生命的最美瞬间。父亲回来了,骑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包裹着父亲的金色夕阳,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辐射开去。我扔掉手里的石子,一下子蹦起来,向着父亲跑着,喊着,帐篷里的所有人都出来了,一起跑着向父亲聚拢。然后把他围在中间,哭着、喊着、笑着、拥着……我站在人群外,看着大难不死的父亲和每一个人紧紧拥抱。他脸色消瘦,泪眼滂沱,身上裸露的地方到处是伤痕,指尖上更是血迹斑斑。红色的绒裤与夏天那么不合时宜,左脚上一只黑色的袜子外套着一只黑色的凉鞋,右脚一只绿色的球鞋上脚后跟沾满了红黑色的血迹,上身是藏蓝色的防雨布胡乱地从肩膀斜裹在身上……我不知道生命的界限是不是从此可以划分,大难不死的人从此是不是可以长命百岁。此时,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你还活着!最欣慰的一句话就是:你还活着,真好!
父亲所住的招待所一共五层,凌晨过后,刚刚还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上百个各行各业的精英,转眼只剩了5人孤零零地站在雨水里对望。望着渗血的钢筋水泥,35岁的父亲蹲在地上,放声痛哭。35公里的路父亲走了三天三夜,路上救了多少人,父亲没有数过;给多少体无遮拦的死者盖上块破碎的衣服,父亲更没有算过。他只说,三天三夜没吃东西没喝水,实在救不动了,否则会有更多的人活下来。回来后,父亲经常对着他那辆自行车发呆,说如果不是它,砸不死,也淹死在那条河里了。桥没有了,路裂成了很深的沟,只能涉水而过,平日里温顺的河流狂怒地咆哮着,水没过头顶的刹那,不会游泳的父亲彻底绝望了,没想到自行车稳稳地立在河心,父亲踩在自行车上越过了那条生死的界限。父亲说一定是那些一路上被他救助的人用意念救了他。
1976年7月28日,这个在日历上普普通通的日子,却深深硌疼了唐山人。一段树木,靠着瘿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迷惑于人;而唐山人从没想到以地震让唐山这个名字家喻户晓。他们生命里最需要剪切掉的就是这一段记忆,偏偏成了最难忘记的一段。狰狞的岁月,在这块大地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惨重印迹。一个上百万人口的工业城市,刹那间,7000人家从此绝户,24万生命从此消失,到处是孤儿院、收容所。这个地方,无论何时,总会在尘封的记忆里撬起伤疤的一角,让你疼痛得流血和哭泣。
一个触目惊心的故事,翻山越岭,被那么多人捡起又沉重地放下。而唐山人沉默着,不去和天争,不去和地论,只整理着这些碎石瓦块,重新结构这块土地的生活模式。紧紧拽住余波留给他们的爱和感恩的那根丝线,理性而坚强地行走着,给天让出位置,给历史腾出空间,让一切有生命的体征瞠目结舌地面对40年后世园会里那只浴火涅槃的凤凰,还有,那朵盛开的花中皇后。
无论走到哪一座城市,只要听到那熟悉的乡音,我都会从内心对这个城市深深一躬。今天,我坐在世园会的咖啡屋里,看着一家四世同堂在花丛中的合影,慢慢喝下一口,喝下一口这40年无以言表的滋味。那只凤凰和这一家四口已融入远方的风景。
只想对着这个地方说一声:我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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