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冬天的田野上行走的时候,一方面观察着这时田野的空旷,另一方面还想到这里夏天时会布满庄稼。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村外的田野上年年夏天都是应该布满庄稼的,仿佛那些庄稼就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恰恰忽略了是居住在这个村庄里的人们使那些庄稼诞生出来的,是通过他们的劳动,一次次播种和培育才使这里布满庄稼的。他们是这块土地的创造奇迹者,也是这块土地的主人。我应该对他们保持足够的敬畏之心。所以每次在路上遇到这里的村人的时候,在他们面前,我都表现出一种谦卑之态,但愿我的谦卑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因为当我在田野上行走的时候,我想象那些庄稼就是从它的播种者内心里生长出来的。
我对这里的清晨和黄昏同样关注,日出总是要来得缓慢些,你要耐心等待,看那红太阳慢慢爬上来,爬过远处的树梢,爬过人家的屋顶,爬过那屋顶上的炊烟,要爬过那一片更辽远的空间,才可能到达你的眼里。地平线总是灰蒙蒙的,总是模糊而不确定的。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要穿过挂满露水的草地,青草绿油油的,看起来像是在夜晚新生出来的,有着扑扑的新鲜的草叶的气息。我一边穿过草地,一边抬起头来等待日出,不觉得裤脚就已被露水湿透了,用手拧就能拧出水来。布鞋也湿漉漉的,脚丫子就在鞋帮子里边走路边打滑,发出一种啪叽啪叽的声音。太阳终于还是爬到了那棵大柳树的树杈上,看起来就像是挂在那树杈上一个大红的圆盘,这个时候太阳的光辉还没有发散出来,大地还是清凉湿润的,但我知道太阳的光辉迟早要发散出来,但我更喜欢这清晨清凉的时刻,这个时候我的心灵里就有一种静谧,仿佛田野在向我打开一扇发现之窗,而我总是能够最大限度地接近它内在的秘密的。
同样,这里的黄昏也是隆重的,为我所热爱的,在这片土地上燃烧了一天的太阳渐渐落下,缓缓下沉,远山如黛,苍穹静穆,田野远望之中无限而深广。落日像是在完成一场告别,一场告别演出,直至谢幕。那时整个大地就被一件黑色的外衣笼罩了。
不能不热爱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只虫子,从空中飞过的每一只鸟,它们所给予我的快乐是超出你的想象的。我并不因为曾经熟悉它们,而能在今天无视它们。我关注它们往往胜过关注自己。我想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就是它们烘托的结果,在这个世界上,是它们培养了我的情感和心灵,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不再感到贫瘠和苍白。这里的每一片绿色我都喜欢,每一只虫鸟我都爱看,那些虫鸣鸟叫就是上天赐予我的最好最高贵的礼物。那草叶上的花朵总是在向我发出召唤,希望我到跟前来,仔细看看它们。我在这里的每一个花瓣上都能找到自己童年的影子。那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花朵,就像是大地上的一个个小喇叭,在对着天空歌唱,而天空回报大地的就是它的一张笑脸。
我在田野上行走的时候,看见一只云雀,它不停地在空中向上跃升,在我的耳朵里播下它那灿烂、悦耳的叫声。这块土地上,云雀是不多见的,只能偶尔遇见,而每一次相遇都是一个惊喜。我愿意自己融化在它那灿烂、悦耳的叫声里。大地上的绿色此时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绿毯,云雀在天空中一定看到了这块绿毯,而且它看到的肯定比我所见的广大、辽阔。它就是为此而激动、兴奋吗?为此而不停地在天空中跃进吗?
每一次季节的变迁都可以在自己的脚步中感应到,有时候我就想,当我走在田野上的时候,闭上眼睛,我都能说出这季节已经走到了哪里,距离它的结束还有多远。然而每一次季节的转变又几乎出乎我意料,它们总是在你不知不觉中完成的。等你醒悟过来的时候,季节就已经走在你的前面了。所以我想,即使我经常走在这里,以为自己就明白这里一切的时候,其实总还是有我所不能了解的部分,而那部分也许正在我闭眼之间发生。这正是这块大地一种对我保持神奇魅力的原因所在。
某个时候,为了能让自己看得更远,我会爬到一棵树上,多数是杨树,偶尔也会去爬一棵柳树,但杨树总是要比柳树显得高。爬在树上的感觉真好,一爬上树我就不想再下来了,我想如果能一直在树上就好了,若是能居住在树上就好了,从这棵树转到那棵树,而下面的田野总是让你看不够的。我在树上的时候就想,这些树木向上向远处伸展,就是在给予我一双翅膀,是在鼓励我飞翔。人在大地上行走,对于高度的渴想几乎就是人的本能。后来我才明白,我不能总是呆在树上的,我还得下来,还得在地上走。只是为了加快速度,我学会了奔跑,跑累了,就歇一歇。望着那棵被自己跑远了的杨树,好像是我已经在此飞翔了一段。
过了一些年,我已经意识到,这片田野是我走不尽的,它在我一天天的行走中并没有缩小,相反是变得更为广大了,以致我在内心里都说不出它的边际。那些边际缭绕在我心头,总是给我一种更为辽远的感觉。秋天结束了还有下一个秋天呢,冬天过去了还有下一个冬天呢,季节这样循环轮回,无始无终,就像这块田野在循环不已,轮回不停。秋收以后,看着干干净净,空空旷旷的田野,我曾以为这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了。想不到秋天的结束只是另一个季节的开端,落叶悲壮的告别意味着有一日雪花会纷纷扬扬落在这里,落在这里的每一寸地方。当雪花完全覆盖这里的时候,我想它就已经掩埋了这里曾有过的一切,谁能想到那一切的记忆正在土地下面冬眠,一切的告别并没有告别,一切的结束并没有结束,那些埋在土地下面的草根和草粒有一天就会醒来,向你庄严宣告又一个季节的到来,而那个季节我们已经习惯命名它为春天。季节叫什么名字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在这里经历,经历我们所要经历的一切。
走在田野上,与一棵草,一只虫子相遇,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但是你能叫出它们的名字吗?如果你叫不出来,是否就会在心上若有所失呢?觉得有点空虚呢?尤其是遇到那些动人的花朵时,我会因为自己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而觉到心灵疼痛。这种感觉我是不止一次经历。至今有些草虫我都叫不上它们的名字,而这个时候我就想这片田野依然让我陌生,那陌生的部分依然是陌生的,一次次的行走并不就能缩小那陌生的部分。田野还有未向我开放的部分,或者说,我在这里还有未能深入的领地。这些年来,我或许只是停留在这片田野的表面上,而并没有能够深入到它的内里。从这个意义上说,行走不是一次、几次能够完成的,也许它是需要我们终生行走。
我喜欢在田野上行走,倾向于这样一种方式,更多是出于心灵内部的召引,是自然生长的结果。现代人对幸福的寻求倾向于物质的满足和丰裕,其实人所要的幸福常常就在自己脚下,在身边那些朴素、简单的事物上。一个能够与土地建立起联系,一个能够行走在土地上的人,他是有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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