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一个属于武汉现定居北京的温润女子,用文字描绘和打磨这纷繁而永叵的尘世之爱。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叶倾城唯美爱情散文,供大家欣赏。
叶倾城唯美爱情散文欣赏:温柔的海
他那温厚纯良的笑容,一如往昔,
是她心中永远的回眸。
是在上了大学以后,他才第一次离开他海边小城的家。一年多的大学生涯后,他依然是一个异域的陌生人。同学问他对这座城市的看法,他老老实实地说不喜欢,太脏、太吵、太没人情味……
他话音未落,马上就有一个女孩劈头反驳他,“这里有多大你知道吗?你才出过几次校门,又去过哪些地方,你有什么资格批评?”他一呆,看见她正气鼓鼓地瞪着自己,他不由得注意她柔腻如丝的肌肤,非常地江南,与他熟悉的家乡女孩完全不同,一愣,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着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她到底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他喜欢听她的普通话,爽脆的、清朗的,说急了的时候,常常微喘着笑起来,像他故乡的木棉花,有着流利的弧线和厚实的花瓣。有时,在教室里上自习,听见她在外面唱着歌走过,过了许久,他发现自己心里还在回荡着她随口哼出的调子。她总是叫他讲大海给他听,又喜欢取笑他隐约的闽南口音,“你的声音跟台湾连续剧一样。”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那些爱恨交织的连续剧是如何掀动她最初的柔情,而那些温柔真挚的情话,又是如何在她生命中烙下永远的印迹。听着听着,他的声音与他所讲的海交会相融,使她隐隐地恍惚,她说:“海一定是温柔的。”他犹豫了一下,想告诉她不是,终于什么也没说。
冬天,他走在积雪的校园,听见她在背后大声地叫他的名字,他一回头,雪球在他脸上炸开,她的笑声,在雪地里片片洒落,像海面上不断翻飞的海鸥。他永远记得她那天穿的蓝大衣,他永远记得她欢笑的样子。她等着他的回击,可他只是揩着脸上的雪,憨憨地笑。那样温厚纯良的笑容啊,她的心忽地一紧,有一种被紧紧拥住的半痛半喜。她跑过去扳他的手,“来,我们打雪仗。”正握到他的冻疮,他的脸上掠过一抹痛。她低头看手,禁不住“啊”了一声,心中一疼,几乎掉出泪,“怎么会冻成这样?”拖了他就走。他看见自己红肿溃烂的手,握在她暖柔净白的手里,觉得很难看,想缩回来,她反而握得更紧。在她的寝室里,她一边细心地给他涂药,一边轻声地问:“疼吗?疼吗?”
疼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夏天到了,她央他教她游泳。才学会了最基本的技巧,就非要到湖对面去,他只好背着她游过去。天色渐渐幽暗,她横在他胸前的双臂,呈出微微闪烁的粉红色,有如夏天第一朵玫瑰花,正在全力地开放。他感到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背,几乎没有什么重量,仿佛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他真的希望湖水可以永无尽头。而她安静地伏在他黛黑的背上,清澈的湖水流过她的耳边。她看着他的肩一次次地涌出水面,又一次次落下,如此强壮优美,觉得满心的安全,好像只因有他,她便可以闯荡过所有的江湖。
暑假他回了家,她叫他给她带贝壳来,她粉粉的小拳头擂他的手臂:“不要忘噢,一定不要忘噢。”他怎么会忘呢。返校后,在寝室的灯下,他忍不住把那些贝壳拿出来看了又看,想起她将会有怎样惊喜的眼神,他想自己被太阳晒裂的皮肤到底还是值得的。没想到室友们群聚过来,惊叹之余,你拿一个,我拿一个,转眼间,他的手里竟只剩了几个残破不全的了。室友们大大咧咧地问他:“没关系吧?”他空自心急如焚,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她见到他,很高兴,一只手背在身后,问他:“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笑意流了一脸,栀子花一样放着不能抗拒的香。他却只想着那些流散的贝壳,如果她问起,他该怎么答,连这样小的请求他都不能为她做到。他脱口而出:“我不要。”转身就走,没有看见,她是如何长久地站在黄昏里,捧着那方准备送他的琥珀。
那方细致美丽的琥珀,是朋友从大兴安岭寄给她的,拿在手里的第一个瞬间,她便想起了他,生在海边的他一定从来没有见过琥珀,她没有想到他会给她这样的拒绝。暮色如烟,侵入她的眼睛,她记起关于琥珀的身世:琥珀原是松树的眼泪,在亘古沉静的大森林里不被人知地流着,然后岁月变迁,沧海桑田,一切都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只有这一颗已经冷凝成石的泪,还在用暗暗的透明,说着一些将明不明的心事。
他们就此疏淡,有时在学校碰到,也只是打个招呼。她身边总是有大群人,衬得他更孤单,他不在乎她跟谁在一起,他只要她在,只要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绕几个弯远远地传过来,他就觉得安心,水泥地似的学校生活便刹时变得春草处处,处处嗅得到生动跌宕的生命气息。他不知道,她的眼睛是如何追着他的背影。他明显的南方特征,使他永远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一团热闹,他管自独来独往。看着他写满落寞的背影,一阵莫名的痛涌过她的心,好像万分不该,却又不知道该怎样。
后来又是夏天了,他在海边的度假村做守卫,午夜守着一簇逐渐熄灭的营火,星星无比璀璨,面对大片宁静的星空,他听见海潮在遥远的地方轻声细语,他蓦然懂得她所说的,海的温柔。第一次,他对那座灯红酒绿的大城生出了一丝丝的牵扯,只是因为,那是她所生长居住的城市。那样强烈地,他想要带她到海边,与她一起在星空下,执她的手,听海最温柔的声音。可是,明年,他们就要毕业了。
回校的时候,他没有买到座位票,只好一路站着,而就是在他最疲倦不堪的时候,他也没有放下手中的荔枝。她迟迟没有到学校去,荔枝不是经放的东西,看着它已面临凋落的边缘,难道这又是一场错过?他向同学要到她家的地址,她的家人给他开了门,她正在洗澡,在哗哗的水声之上,她扬声问着“谁啊?”他所有的勇气都消失了,放下荔枝,转头就走。在车站,他忽然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是她,穿了拖鞋,匆匆地向他跑来,湿湿的长发在风中披散着,这时,公共汽车来了。汽车绝尘而去的刹那,他只来得及看见她忧伤的脸孔,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泪。
那一晚停了电,寂静、黑暗和炽热一起向她扑来时,她幽幽地想起从未谋面的海。荔枝撕裂的殷红外壳像一颗颗破碎的心。她不是不想问他,到底想要对她说什么。可是,她真的知道哪一种答案是自己想要的吗?她的青春岁月正在时光的深渊里飞速坠落,她再也不能是那个眼睛清亮、笑容有如风信子的女孩了,现在再来开始一场不计得失的恋情,是不是太晚了呢?未来已经在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们之间不能逾越的山重水复,过去是,现在是,而将来,他们能够有共同的将来吗?他的心她全明白,她的心他也全明白,而他与她,注定只能是清风明月,两不相干。
毕业生聚餐他没去,只在寝室睡着。醒来,已是黄昏的幽明时分,他听见寂静,然后又听见了另一种声音,那是她的脚步声。她走到了床边,伸出手,仿佛想推醒他,却陡然停住了。她无声地伏在床沿,他看见她的黑发,纷纷地洒落,他一动也不动,只是他的心仿佛生出了手指,在细细地抚她的肩头。她不知道自己伏了多久,夜与昼在时间里已经失去了意义,她好像又回到了那湖上,水波荡漾,伏在他的背上,快乐地、信任地……她现在才明白当时的心情究竟是什么。她听见他在心里一声声地唤:“跟我走。”他也听见她在心里一声声地唤:“为我留下来。”但是,几个小时之后,就是他们离别的时候了。
他和她都没有想过,还会有重逢。那时,已是三年过去了。她乘坐的飞机,因为天气的原因,在西安迫降。机场上满是来自各地、怨声载道的乘客们。她无聊地东张西望,突然像触电一样震住了。这是幻觉,这一定是幻觉,可是,她真的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人群将他们隔开,那便是他们的大海,他们终于可以在海中相遇。他细细地看着她,看着她已挽成髻的发,她依然微微扬起的下颌,她永远缠绵如绢的肌肤。她也久久地凝望着他,他瘦了,也更黑了,身上有沧桑的颜色,可是他那温厚纯良的笑容,一如往昔,是她心中永远的回眸。大喇叭里传出请旅客登机的声音,她轻轻地扬起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镶着海水一样蓝的宝石。而他缓缓地拉开衣襟,在他的胸前,永远戴着她在离别的时候,送给他的那块琥珀。
从此分离啊,从此分离,从此永不再见,互相想念的时候,就去看一看海吧,看一看那温柔的海。
叶倾城唯美爱情散文欣赏:苍耳心
她的眼光如此哀伤,
仿佛暗夜里独自开放的花朵。
如果不是她,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做苍耳的植物。
相识的那年,他刚上大一,是班长,第一次主持班会,是对学校情况的介绍。
他精心做了准备,班会将进行得尽善尽美,假如不是她站起来的话。
她问:“班长,你知道我们学校唯一的一株苍耳在哪里吗?”
“苍耳是什么?”他脱口而出。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她。娇小,穿一件宽松的夹克衫,小小的一张脸,淹没在黑发与灰衣之间,那是天生让人记不起的脸。
她认认真真地说:“是一种草本植物,它的果实也叫苍耳,是一颗多刺的球。”
“刺?”他糊涂了,“有毒?”
她猛摇头:“它有刺,只是为了挂在人的身上被带走,好在别的地方生根。”
教室里“嗤嗤”的窃笑声越来越明显,他不由得恼火起来,然而她的表情一派正经,又不像是恶作剧。班会就此草草收场。
后来他们慢慢熟识了。
他是系里成绩最棒、人缘最好、工作最努力、也最英俊的男生。一开始就是班长,一直做到学生会主席,总之,是一帆风顺。
而她,相貌平平,考试多半是擦线而过,她爱说自己是一只掠过水面的海鸥。有几次险些落水,总是他去跟老师求情,又拉了上来。他乐于帮同学做这些事,大家都知道。
她喜欢说俏皮话,每次寥寥几句,大家哄堂大笑,他当然笑。可是有一次,他在校报上看到她的文章,笔锋沉着冷静,微有几分苦涩。这就是她的内心吗?
往后,她再说笑话,只有他会暗暗一震,感到她话外的深意。他觉得她是一个充满智慧光芒的人。
他们无所不谈。偶尔,他也会谈谈自己中学时代几次短暂的钟情,她只是沉默。
在夜色中,他看得见她漆黑的头发,那是她最美丽的部分。他问她的感受,她一笑,“是一件九死一生的事,”又一笑,“最可怕的是,你在爱河里快淹死了,岸上的人还以为你在游泳,为你鼓掌叫好。”
大学时代最后一个春天,他认识了邻系一个女孩,温柔体贴,多才多艺,而且美丽。他一向喜欢那些芬芳的、柔软的、美丽的、犹如花朵般的女孩。
已经是毕业设计期间,除了少许无关大局的课目外,几天不来都可以。恋爱中的人是容易忽略朋友的,而且她也忙着找工作,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一次,她找到他对他说:“苍耳结果了,跟我去看看好吗?”
他答应了,却总是百事缠身,一忙就忘了。
她说了几次,也就不再提了。
一个中午,他趴在课桌上午睡,朦胧之中,觉得她在身后,不知在干什么。教室里人声嘈杂,他睡意正浓,也不理会。
上课前五分钟,他起身准备到另一间教室上“就业指导”课。走廊上,有女生从背后赶上来,扭头看他,抿嘴一笑。一而再,再而三,他再笨也知道,背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反手一摸,一手的刺。
他躲到厕所脱了毛衣,细看,不禁大吃一惊,那竟是一颗心,一颗用苍耳缀成的、绿色的、多刺的心。
苍耳上的刺紧紧勾着毛衣绒,他连扯带拉,急出一头汗,还是迟到了十分钟。
那是他大学四年里,唯一的一次迟到。
下课后,他笑着问她:“怎么,整我上瘾?”
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风吹涨了她的夹克,她小小的、灰灰的背影,竟像极了一颗枯萎的苍耳。
等他发现好久没见过她的时候,他们已经快毕业了。
他留在学校读研究生,她分到一家机关,分得不错,他替她高兴。毕业典礼上,他对她说:“以后,常给我写信。”
她答:“我不会给你写信的。”
没想到她是真的。
他一封一封地给她写信,每一封都石沉大海,他恐慌起来:她出事了?出国了?或是……嫁人了?
他到她所在的机关去找她。门口有武警站岗,打电话进去找人,他就在门外等。天上下着细雨,他站了很久,全身都湿透了,看见她出来,他松了口气。
她瘦了,脸色也苍白了许多。
他心疼地问:“你怎么了?你病了?”
她只问:“你来干什么?”
看着她,他心里踏实,老老实实地说:“你不给我写信,又不回信,我怕你出意外。”自己也觉得好笑,同在一个城市,她若有变故,他岂有不知之理,也不知为什么会急成这样。
她不说话,久久,眼中浸出了泪。
他从没见过她流泪,一时手足无措。
她低下头去哽咽着说:“没有用的……”
他急切地说:“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啊,我们是老同学、好朋友,我会帮你的。”
她抬头看他一眼,她的眼光如此哀伤,仿佛暗夜里独自开放的花朵。她说:“雨大了,你先走吧,我还有事。”说完,径自回去了。
雨,是真的下大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读完研究生,又留校做了助教,女友来来去去,却好像总是缘分未到。
这几年,学校大兴土木,有一回,他看见图书馆后面的空地用绳子围起,准备兴建新教学楼,他想这不就是她告诉过他的,校园里惟一一株苍耳的位置吗。那么,以后,学校里就再也没有苍耳了。他想拿照相机去照下来,可是,就算照下来,又能怎么样呢?
渐渐地,他已模糊了大学期间学校的样子,也很少想起她了。
又是春天,他照例找出毛衣来穿,无意中发现了一颗苍耳,钩在毛衣上。黄了,萎了,刺也软了,一碰就掉了下来。他捏在手中把玩,奇怪着自己的毛衣上怎么会有这个。
他忽然记起了她,记起了那一颗绿色的、多刺的心。刹那间,往事一幕幕走近他,又与他擦肩而过,越走越远。
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一颗心只剩下这颗萎黄的苍耳;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才读懂自己心底最深的真爱。
叶倾城唯美爱情散文欣赏:一百零一次求婚
隔开他们的,是时间,
时间真的是不能战胜的吗?
我第一次向朱颜求婚那年,她只有十八岁,她立刻就答应了。
她是董太婆的外孙女,来外婆家里过暑假,我家与董家比邻而居,我是家中老三,哥哥们去游泳,不肯带我。我追到门口,还是只有站在门外哇哇大哭,她在隔壁听见了,就过来问我:“小弟,你哭什么呢?”
我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清水蓝的软裙,黑黑的大眼睛里满是关切,风把她馨香的长发拂到我脸上,我呆呆地看着她,觉得她像《木偶奇遇记》里的蓝衣仙女一样好看。
朱颜问明白了,便自己带我去,经过冰棒摊的时候,还给我买了一根红豆冰棒。我问她为什么叫朱颜,她便说给我听,“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她只说了一遍,我就记住了,而且永远不会忘记。
她每天都带我去,每天给我买一根冰棒,因此觉得全世界人只有她对我最好,就跟她说:“朱姐姐,等我长大我要娶你。”她答应了,但是她马上又说:“你今年九岁,我是你的两倍,那么,等你十八岁,我就有三十六岁了,比你妈妈还要老,你还愿意娶我吗?”
我想了一个晚上才终于做出回答:“愿意。”大清早就兴冲冲地想往外跑,妈斥我:“去找谁呢,朱姐姐已经去北京念大学了。”我呆了半天,可是没有哭,因为朱颜说过,她不喜欢男孩的眼泪。
再见朱颜,我已十四岁,是青涩的少年,常穿一条被磨得淡白的仔裤,因为喜欢那种我自己没有的沧桑。朱颜那年已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这次回来,是因为董太婆过世,回家奔丧。她仍穿着当年的蓝裙,身上多了不可形容的柔甜味道,见到我,轻轻将我一抱,“长大了。”我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颊。
我去参加丧仪,她向我恍惚地笑,好像没有看见我,我便在她身边站定。在人们为董太婆盖上白布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肩上的重量,侧过头,是朱颜伏在我肩上哭了。隔着衣服,我分明地感到她眼泪的温度,仿佛烛油般滚烫,一滴滴打在我身上,竟是疼的。我很想为她拭泪,可是,没有勇气,便只有站得笔直,任我的肩一滴滴承受着她的泪,第一次那样强烈地感觉到身为男人的骄傲和力量,以及女人的柔弱。她止住泪,向我抱歉地一笑,便匆匆上了灵车。
我长高了,那件衣服我以后再没有穿过,然而有时看到它,我仍然会想起,连朱颜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她的泪曾经沾在我的衣服上。
此后三四年没见过她,我也渐渐不再想起。高考,读大学,结识女友,大学生活斑斓多彩。有段日子学画,兴兴头头地为小女友画像,画完了她看了半晌,道:“不是我嘛。”怎么不是?海军蓝的裙、飞扬的长发、笑起来似冰淇淋将融的软与甜……我蓦地一凛,这的确不是她,这是朱颜。
那晚我辗转难眠,想起初遇朱颜时她温暖的笑容,打在我肩头滚烫的泪,好像刹时间懂得自己少年的心情,明明是初初缘聚,难道就已永别?子夜醒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不甘心。”
写写撕撕用了半本信纸,因为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最后我到底大义凛然地在抬头写上“朱颜”,连名带姓,像叫校园里亲密的女生。我已经十八岁了,算得上是成年人了,该有资格与她平起平坐了吧。
然而信才投进邮筒我就后悔了,她有什么记住我的理由呢?却仍是每天两遍地看信箱。不久放了寒假,大年初一大雪铺天盖地,街上几无行人,我却冒雪去了学校。一看到信,我的心就狂跳起来,除了朱颜,还有谁当得起这样妩媚温柔的字呢。抬头一句:“小弟。”亲切而遥远,仿佛她在久远的童年喊我。而我与她,其实已是长相识了。
每天无论多忙,我都会给她写信,不是求她帮忙,也不是叫她为我排忧解难,只是要告诉她,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喜欢在灯下一页页翻她的信,信纸、便条、资料纸、废打印纸的背面,都是她的随意也是她的平常心。可是都是一样的,抬头的“小弟”,字里行间的云淡风轻,说不出的体贴入微。她的细丽的字,与我粗重的笔迹一道放着,截然不同,却又分明紧密相连。
那年秋天,我决定做一件大胆的事。是朱颜来开的门,我把手里的红玫瑰一伸,“生日快乐。”她疑惑地看着我,忽然深吸一口气,“小弟!”她只及我肩际,细细地打量我,眼里闪着复杂的光茫,良久道:“真是雕栏玉砌应犹在……”
但是朱颜并没有改,笑容依然,惟多点沧桑意味,诉说着她美丽容颜下的底蕴。坐在她的宿舍里,捧着她给我倒的冰水,忽然觉得,一年来纷纷扰扰的心,定了下来。那年我十九,朱颜二十八。
她带我去游览。爬香山,她问我:“你行吗?”依然是大人对孩子一贯的不放心。我笑一笑,不说什么,三步两步爬上去,反身拉她,她神色讶然,“小弟,你真的长大了。”是的,已经长大到可以追求我心爱的女人了。回程,她是累了,闭着眼打盹,头渐渐落到我肩上,我的手一点点伸出去,终于轻轻搂住她。车一个巨震,她滑进我怀里,与我紧紧相贴。车到站,她醒了,笑着抬头看我,正碰上我大无畏的眼光。她吃了一惊,脸慢慢地烧红起来。那一刻,我明白地觉察到,一瞬间,她是在把我当男人看了。
时间飞逝,转眼假期就过完了。临别的晚上,她帮我清理东西,我想问一句重要的话,却没有勇气,终于我问:“朱颜,你喜欢我吗?”她温和地说:“像你这么优秀的男孩,谁会不喜欢呢?”啊,她终于对我说了喜欢。
第二天下午我到了家,晚饭桌上,母亲忽然说:“咦,你去了北京,怎么没有去看你朱姐姐?听朱伯伯说,她要结婚了……”以下的话我都听不见了。
朱颜的门半开着,可以看见她正坐在窗边。那晚有大而圆的月亮,月光下她微微忧伤的脸容,仿佛若有所思,她所想的东西,我无从知道。再没有一刻,我那样强烈地感觉到我和她之间那道时间的天堑。她是成年人,而我,还是孩子。
朱颜看到我,吃了一惊,“咦,你没回去,还是,又来了?”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你要结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一愣,然后笑了,“有什么好说的。”
我忽然大声地说:“可是,可是,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朱颜脸色大变,她怔怔地看着我。我在她膝前蹲了下去,“你爱那个人吗?”
她缓缓地摇头,“这种年代,这种年纪,说爱和不爱实在是很可笑的。”
“既然你不爱他,那么给我时间,给我三年时间,三年以后我就毕业了,我就可以娶你了。我,”我的声音突然哽住了,“我,我喜欢你。”
朱颜勉强张嘴,似乎想笑,可是忽然泪水倾泻而下,“我还一直以为是我的错觉,原来,原来是真的。可是,我哪有时间给你呢?我已经二十八了,三年后就三十一了,我怎么能拿我的幸福来赌一个少年的诺言。小弟,回去吧。”
我轻轻地,无限绝望地问:“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她终于点了点头,“是,我喜欢你。”
我以为这就是永别了。念书,毕业,找工作,一点点舔净自己的伤口,挂牵着千里之外朱颜的喜与悲。常常在静夜细想九岁那年的夏天,为什么,我一定要犹豫才能回答她的问题?而只是迟了一个晚上,就永远失去了回答的机会。
一天,在公共汽车上,远远的,我认出熟悉的背影,明知不可能,我还是脱口而出:“朱颜。”她转过身来,对我静静地笑,竟真是朱颜。
四年时间过去了,我已二十三岁,年纪渐长,遂不动声色。她三十二岁,眼角初生皱纹,风韵却更胜当年。我们随意地聊着,知道她离了婚,又调回本市,她给我留了电话号码,我们从此便淡淡地来往着。走在街上,喜欢在橱窗里看我们的侧影,我的高大和她的娇小,如此相配,看不出任何的差距。
一日,我邀她到我的宿舍里坐坐,屋子窄小,她向床上坐下时,打翻了一个木盒。
她蹲下去,我听见她的声音变了调,“这是什么?”
我也蹲下去,“这是冰棒纸,十四年前你买给我的。一天一张,一共是三十八张。”
她的呼吸突然间急促起来,我轻轻说:“你记不记得,我九岁那年你就答应过要嫁我的。你现在还愿意吗?”
我开始每天给她送花,大束大束的红玫瑰,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嫁给我。”我送了九十八束后,朱颜终于约我出来见面,开口道:“小弟,我已经决定要嫁给一个五十岁的丧偶男人了。”
我的心整个沉了下去,“为什么,从九岁那年开始,我向你求了一百次婚,你还是不能被我?”
她沉默了许久,“不是因为我不能被你感动,而是因为我已经感动了,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想这样嫁给你也好。但是,我也二十三过,我也全心全意地爱过一个人,我相信你的情意,可是到你三十二岁的时候,一切也许都会改变。而到了那时,我就真的老了。对不起,小弟,我输不起。”
朱颜已经走了,我久久地坐在咖啡厅里,好久,听见邻桌的收音机里,主持人正在播送的号码,突然一阵热浪涌上心头,我冲向最近的公用电话,按下了号码。
电话通了,“从当年第一支冰棒,到十四年后最后一朵玫瑰,她始终是我心中惟一的新娘,广漠世间我愿牵手的伴侣。隔开我们的,是时间,时间真的是不能战胜的吗?我应该爱她吗?”
放下电话,我立刻去了隔壁的音响商店买收音机,颤抖地调准频道,屏息,仿佛等待上帝的裁判。
第一个电话:“你应该爱她。”第二个电话:“她应该爱你。”好像全世界的电话都在为这个频道响起,此起彼伏的,是各种各样的声音。
“时间不是理由,有理由的还叫什么!”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赌,做个负责的好男人,让她敢于下注,让她赢。”
而最后的一个电话:“再向她求婚!”
这时我已站在朱颜门口,收音机的声音是从她房里传出来的,传出来的还有她的啜泣声。
我举起手中的玫瑰,敲门,准备我的第一百零一次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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