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进入七月,一个影像总是在我的眼前晃动。那是一块墓碑,墓碑上的几个殷红色的大字“梦姐之墓”,在无边沙漠中熠熠生辉。殷红色大字的背后,时时闪现出一副俏丽的面容,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一条长长的辫子,向我微笑着。
她是我少年时的一个伙伴,聪颖而美丽。可惜天不假年,十七岁时就离我而去。岁月匆匆五十年,她的墓地几经变迁,也已湮没。十七年的如花岁月,如今留下的就只有那块深印在我心中的墓碑了。
梦姐名叫小梦,因为年龄大我一个月,我就叫她梦姐了;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伙伴,叫黑妮儿,因为小我一个月,我就叫她黑妹。梦姐肯长,十三四岁时就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配着瓜子脸型和两个甜甜的酒窝,分外好看,是村里有名的“漂亮丫头”。黑妹则是矮胖个子,人长得又黑,人如其名,大家都叫她黑妮儿。
五十年代的农村,除了白天上地劳动,晚上就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们三个虽然不是一个姓氏,却因为住得近,晚上经常聚在一起玩,玩老鹰抓小鸡,玩捉迷藏,玩拾子儿,玩斗鸡。梦姐话很少,却很聪明,在每次的玩耍中,大多都是她赢;黑妮儿虽然力气大,但缺乏灵气,输的就多一些。但是不管输赢,大家都很愉快,每次玩到夜深时,梦姐总是笑着对我们说:“太晚了,都回家吧,家里大人会操心的。”看着她那隐含深情的大眼睛,我心里感到一阵阵温暖。当我回到家门口回头看时,她还在那里看着我们,我会大声地喊:“梦姐,我到家啦,你回去吧!”
在我们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冬夜,在黑妹的提议下,我们三个人结成了干姊妹。因为我居中,梦姐叫我为二弟,黑妹叫我为二哥。从此,梦姐对我更加关心了,视我为亲弟弟,帮我补过衣服、订过纽扣;黑妹则对我跟前跟后,依赖有加。我们一起上学,一起上地割草。梦姐手脚麻利,经常早早就割满了一篮,随后就帮助黑妹割;可她身体弱,回家时,我和黑妹则帮助梦姐多背一些草。有一次,我背着一大篮草抄近路爬城墙回家,怎么也爬不上去,好几次爬到半中腰又滚了下来。梦姐看见跑过来说:“傻弟弟,你把草掏出来一些,放两次背么!”我感激地说;“好姐姐,我咋没有想到呢!”村里人看到我们三个一起回村,都夸赞地说:“这姊妹三个搁合得真好。”
后来,梦姐、黑妹都因为家穷,先后辍学了;我则考上了县里的初中。梦姐高兴地对我说:“考上了就好好上,上完初中再上高中。姐是没有这一天了,可姐盼望看到你上到大学。以后你衣服拦了,伯母要是忙,我给你补。”我上县走的那一天,她一直送我到村口,闪动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微笑地看着我,一脸的幸福,好像不是我而是她考上了中学一样。
我按照梦姐的嘱咐,刻苦地求学,门门功课都不落人后,每一学期都会拿着考试的好成绩来让她看。她总是闪动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微笑地看着我,一脸的幸福,好像这些成绩是她取得的一样。于是我就再努力,争取下一学期学得更好。就这样,我又由县城升到省城,考上了高中。
高中二年级下期,我以学校全年级第二名的成绩受到校长的表扬,还评上了“五好学生”。放了暑假,我拿着大红的奖状,搭火车星夜兼程地回到家,要让她好好高兴高兴。夜里十二点,我先把奖状给妈妈看,妈妈却一脸的愁容,唉声叹气地说:“多好的女子啊,就这么没了!”我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儿,是谁没了?”母亲说:“就是你梦姐呀!半个月前,已经埋了。”我捏着大红奖状,犹如晴天霹雳,呆呆地站着。母亲说:“孩子别发证,小梦是个好女子,她死得值呀!”
接着,母亲向我讲述了梦姐死的情况。那天是七月十六,一个风雨交加的旁晚,一连半个月的连阴雨下得村西丈八沟洪水暴涨,汹涌的洪流冲决堤坝,奔流而东,霎时村北的场里一片汪洋,存在场边仓库里的几万斤高粱眼见就泡在了水里。当时村上刚刚转了高级社,全社几十户人心急如火。社主任挨家挨户喊人去场里背粮食。这时水已经齐腰深了,个子小的人已经背不成了。梦姐仗着自己个子大,就一马当先的涉水背粮,从场里到村里有一里多路,她一连背了十几趟。在村里接粮的黑妹劝她:“歇歇吧!”她摇摇头说:“咱几十户人就指望这点粮食了,多背一点是一点。”她又冒雨奔向场里。可是又过了好长时候,黑妹还不见她回来,心里着急,就给社主任说:“你看看梦姐怎么啦!”社主任问大家,都说没见到。社主任忙喊:“快找。”又找了大半天,才从场边的水沟里找到了她,可是已经溺水多时,再也没有救过来。大家说:“这孩子是太累了,倒在水里再没有起来。”
我问母亲:“梦姐埋在了哪里?”母亲说:“埋在北岗的岗坑里。村里也没有钱,就锯了两棵树,临时做了个棺材装殓的。”我说:“为什么不埋在北地坟里?”母亲说:“闺女家是不能入老坟的,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一早,黑妹就来到了我家,哭得死去活来,我也哭,我母亲也跟着哭。还是我母亲说:“黑妮儿,领着你哥到坟上去看看吧!”北岗离村子有三里多路,那里黄沙连绵数里,沙岗一条连着一条,梦姐的坟就在两个沙岗之间的壕沟里。墓前立着一方木制的墓碑,上面用红色油漆书写着:“梦姐之墓 黑妹敬立”。我和黑妹站在沟里,远看漫漫黄沙,俯看新坟一座,无边的痛苦铺天盖地袭来,我霎时昏死过去。当我醒来时,黑妹正捧着壕沟里的水往我嘴里灌。我慢慢站起来,掏出来我那“五好学生”的奖状,铺在地上说:“梦姐,你看看吧,弟把大红的奖状给你带回来了。你如泉下有知,也高兴高兴吧!姐你放心,弟一定照你的嘱咐,上完高中再上大学,把大学文凭给你带回来。”这时一阵旋风突然袭来,把那张奖状竟然刮到了半空。黑妹说:“二哥你看,梦姐高兴了,她显灵了。”我们在坟上呆了整整五个小时,直到日头偏西,母亲赶来叫吃午饭,我们才缓缓回到村里。
以后,我上了大学,离家越来越远,去梦姐坟上的机会就很少了,可是梦姐嘱咐的话语我时刻都没有忘记。六十年代初期,我以优异成绩读完了大学的全部课程,七月十五号拿着精致的毕业文凭,就匆匆赶回家中。我知道,第二天就是梦姐的忌日。这时黑妹已经出嫁多年,不能再和我一起去梦姐的坟上了。母亲见我拿回的毕业文凭也高兴了一阵子,接着又是唉声叹气,一脸愁怅。我说:“又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掏出了一封信说:“你看吧!”我打开一看,是黑妹的笔迹,信上说:“二哥:我这痨病害了好几年,恐怕今年是挺不过去了。我要去见梦姐了。如你回来的晚了,那就见字如见人吧。我们还会有机会见面的,我和梦姐在那边等着你。祝你幸福! 黑妹”
看完信,我转过身来,夺门而出。母亲伸手拉住我说:“做啥去啊?”我说:“看黑妹去。”母亲叹气说:“晚啦!黑妮儿已经去世俩月多了。”我不禁呼天抢地,大叫苍天竟如此不公,让我的两个好友一个个英年早逝:“我这个大学为谁而上,这个文凭为谁而拿?谁与我共诉说,谁与我共欢乐?”我对母亲说:“妈妈,明天你领我到梦姐坟上去吧,我答应过她,要为她拿回大学文凭的。”母亲说:“别去啦!去年县上把北岗沙地全部收归国有,变成了大林场,所有的乱葬坟都平完了。小梦的那个墓碑,年深日久的也朽了,让林场工人烤了火了。”
第二天起床,我觉得头脑空空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只蒙蒙觉得有两个面孔在我面前晃动,仔细看,一个是梦姐,一个是黑妹。我手拿着那张大学文凭,对着漫漫长天,高喊着:“梦姐!黑妹!你们看到了吗?文凭,大学文凭,我拿回来了。你们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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