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小河村的秀梅和阿刚结婚了,一年后生了一个女儿,叫月月。看着别人都出去打工挣大钱,秀梅和阿刚也去了西安,月月留在了家里,跟着她奶奶和爷爷生活。
阿刚的妈妈叫双喜,是个勤劳,节俭的好农民。全村如果挑最会过光景,最能下苦的女人的话,双喜一定排第一,而另一个第一就是她的亲家母,秀梅的妈妈巧巧。
这俩亲家母到底有多会过呢?去她们俩家看看你就能知道。
该做中午饭了,双喜给脸盆倒了浅浅一盆底水,用香皂洗了洗手,水成了白色稠糊子水,双喜觉得倒了可惜,拉过月月,用这水给月月洗了脸,洗了脚,然后再把这水浇在院子的树底下。中午吃啥呢?西红柿买了很久了,不舍得吃,已经烂了,长了多长的白毛子。双喜用刀把白毛子划拉掉,切了炒成菜,下点挂面吃。月月把面吃完了,汤剩下了,双喜把这点剩汤放到橱柜里,下顿了烧热了自己来吃。里面有酱油,醋,油花,倒了多可惜呀。橱柜里还放着半个西瓜,这是前天切的,不是西瓜大,吃不完,是双喜不舍得多吃。每天只吃四分之一,因此到现在还有一半。双喜把西瓜拿出来,西瓜瓤儿因为酸败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双喜把外面一层切下来,放在碗里,留着自己用勺子舀着吃,把其他的切了一半,给月月吃。月月捧着西瓜,咬了一口,不愿意往下咽下,又不敢往出吐,鼓着腮帮问奶奶:奶奶,西瓜酸了,不好吃,不吃行不行。双喜嗔怒:不行,吃了,西瓜贵的跟啥一样,还有扔的?孩子不敢反抗,吃毒药一般狠着劲硬往下咽。
同样的中午,巧巧家也在吃饭。菜炒了点,这是自己吃的。前次炖肉剩下的油汤热了,吃了好几天都没吃完的一碗炒豆角,这两样是给秀梅的爸爸吃的。秀梅的爸爸叫土疙瘩,以前人怕孩子名字娇贵了不好养,就挑最低贱的来起,秀梅的爸爸就叫成了土疙瘩。土疙瘩在做孩子的时候可是像宝一样被宠爱的,等到结了婚,娶了这个厉害的和母老虎一样的老婆以后,生性木讷,性情恭顺的土疙瘩可就真 成了土疙瘩。干活像牛马一般,再重的粮食捆,再沉的石头,拼着命也要往起背,除非被压的爬下,否则巧巧那随时都搁在嘴里的恶毒话会像鞭子一样抽着人的心。土疙瘩年纪大了,有高血压,有脑梗,这是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可是巧巧才不管这些呢,她就是个农妇,她只认干活,过光景。别的东西她不懂也不绝不相信。多少年了,土疙瘩知道什么饭是自己的,可以吃,什么饭不是自己的,不能吃。土疙瘩的牙不好,掉的没几个了。炒的豆角全是些老豆角,咬不动,还丝丝蔓蔓的扯不断。热的次数太多了,饭都坏了,豆角变成了灰白色,酸的呛人。可这饭哪有倒的先例,再坏也得他吃。土疙瘩饿极了,可是这样的饭他还是难以下咽,豆角嚼不烂,他囫囵着咽,油汤腻的喝不进去他拼着命往下灌。他是一个不会反抗的人,从不想什么对错,只要别人要他怎样,他就怎样。
秀梅有一个人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叫北风,姐姐叫秀青,这俩在县城工作,离得近,时常回回来看看老人。上次秀青带回来一些桔子。巧巧不舍得让土疙瘩吃,把桔子放在筐子里,用棍子把筐挑着挂到了高处。这几天,巧巧想起了桔子,拿棍子把桔子挑下来一看,桔子又干又硬,没了水分。扔是不舍得的,当然是土疙瘩吃了。现在土疙瘩的一个任务就是吃完饭吃桔子。桔子嚼在嘴里像棉花一样难吃,可是巧巧在一旁看着呢,吐掉是不可能的。土疙瘩只有受刑一般把那全是丝络的东西咽到了肚子里。
阿刚和秀梅在厂里干的不错,分别当了组长,两人的工资花不完,还能给孩子寄一点,剩下的攒一点。转眼间深秋了,地里的庄稼收完了,农民可以稍微清闲一点了。双喜想去村里别人家收过的玉米地里拾点被主人家遗漏掉没有掰的玉米棒。自己的玉米是不舍得喂牲口的,拾来的玉米,总觉得好事是白来的一样,喂猪呀,喂鸡呀,都还能舍得。巧巧想把地里老死的几十棵苹果树挖掉。村里来挖掘机了,挖一棵树五块钱,贵死人了,咱有的是劳力,谁给他掏那冤枉钱呢。
月月就快过四岁生日了,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又听话又嘴巧,很讨人喜欢。阿刚和秀梅只有到过年才能回家,平常想孩子了,就打打电话,或者在谁家的电脑上用视频看看孩子,最近这次打电话,秀梅说,她已经给月月买了生日礼物,过几天就给月月寄回来。
双喜拿了一个装过化肥的袋子,拉着月月去地里,一上午的功夫只拾了少半袋子玉米棒,密集的玉米叶子还把双喜的脸上划了好几道口子。双喜背着这少半袋子玉米,带着月月往家走。路边有一棵柿子树,柿子像密密实实的红灯笼,把树枝压的垂到了地上。月月说:奶奶,我要吃柿子。软柿子是深红色,硬柿子是橘红色,双喜给月月摘了一个软柿子,月月眼亮,看到对面的树枝上还有一个软柿子,喊着:奶奶,那还有一个,便跑过去摘。树下全是茂盛的野草,这里原来有一口井,现在草这么旺,也看不来井在哪。突然,月月凄厉地叫了一声,双喜还没反应过来,咚的一声,这一沉闷的声响湮灭了那才刚刚出口的月月的惊恐的叫声。双喜扔掉背上我的袋子,疯了一般扒开杂草,她看到了那口井,井口圆圆的,从井口看下去,里面漆黑一片。双喜朝着路边走过的同村人又哭又喊,路过的人跑过来看,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立即去找别的人,很快全村能来的都来了。一个本家的爷爷下到井里去救,里面又黑又缺氧,爷爷险掉到水里,他挣扎着爬上来,躺在地上半天缓不过来。本家的叔叔又下去救,也是一片漆黑,啥也看不到,还缺氧。叔叔爬上来的时候脸色刷白,被人用架子车拉回了家。消防队来了,无计可施,最后本村的一个屠夫腰上绑了保险带,下到井里,用了吊猪的钩子,把月月勾了上来。孩子早已经死了,像一条僵死的鱼一般直挺挺的。双喜抱着孩子哭,全村的人哭,可是哭有什么用,迟了。
秀梅和阿刚赶了回来,也只能是见孩子最后一面。月月被葬在了村边的沟里,小小的一个土堆,了结了一个孩子。
那半袋子捡来的玉米棒被晒干后剥成颗粒,喂了猪和鸡,双喜喂一次哭一次。哭她那和小燕子一样轻盈灵巧的月月,哭自己精贵了粮食,夭折了孩子。
北风开着车带着秀青和北风上高中的孩子星星回来看老人,饭桌上,秀青说巧巧:妈,我爸有脑梗,你别让我爸喝油汤。巧巧说:你爸和猪一样,让你爸喝。
一家人去地里干活,土疙瘩腿疼,走不了路,拄个棍子往前挪,巧巧斥责他:你不嫌弃丢人?拄个棍子难看死了。这个羔羊一般沉默的男人哀伤地看了一眼巧巧,没有做声。从小到大,看惯了母亲的强横和父亲的忍受,北风和秀青一点也没觉得父亲的痛苦有什么大不了。半路上,同村的一个耳聋的男人碰到了这一家人,这个耳聋心好的男人挡住巧巧说:她婶子,你不敢让土疙瘩干活了,你看那腿成啥了,你看那脸色,根本都不行了,快不敢让干了。巧巧心里正想着还有多少棵死苹果树,还要挖多少天才能挖完。男人说的话她根本没听进去,只是敷衍着答应了两声就走开了。巧巧家的地在低洼处,要下一个坡,土疙瘩下不去,用手拽着旁边的草才能拖动僵硬的腿挪下去。星星说:爸爸,你给我爷爷看看病,我爷爷下不了坡。北风没吭声。父亲的受难他看多了,这么一点腿疼他实在不当回事。土疙瘩从来没有向巧巧要求什么,这时候开了口:娃他妈,我腿疼的实在不行,让我跟这俩娃去县城看腿,腿不疼了再挖树行不行?巧巧一口回绝:不行,树挖不完你啥都别想。土疙瘩的头昏昏沉沉,腿疼的支持不住,可是为了早点挖完树,他拼着命来挖,挖。这一天,他挖了五棵。下午回到家里,巧巧和秀青去做饭,北风带着孩子去邻居家串门,土疙瘩拄着棍子挪到大门外的北风的车跟前,绕着车走一圈,再挪回屋,坐在那里心意沉沉地想半天,再挪到车跟前,再挪回去,等饭的时间,他到车跟前去了三次。吃完饭,北风,秀青,星星要走了。土疙瘩再次乞求巧巧:娃他妈,让我跟北风到城里挂上几天吊针再回来挖树行不行?巧巧不耐烦地呵斥:给你说了不行,不行,你有完没完。土疙瘩叹一口气,不再吭声。
吃完饭,北风,秀青和星星回县城了。土疙瘩和巧巧看电视,土疙瘩跟巧巧说:娃他妈,咱沟里面有几棵柳树,那是老先人留下的,我明天去给你指一下,要不我死了就没人知道哪几棵是咱的了。 巧巧斥骂:你想死了?就怕你死不下呢。
当天半夜,巧巧醒来,看土疙瘩 蜷在炕角,也没当回事。第二天早晨,巧巧不见土疙瘩醒来,伸手去推,发现土疙瘩全身都是水,推不醒,这下巧巧着急了,赶紧去叫邻居,给孩子们打电话。120把土疙瘩送到了医院,脑出血52毫升,病情严重,医院不收。120又把土疙瘩送到了西安,可是病情实在严重,人还是没救下。
土疙瘩葬在了祖坟里,祖上时候栽的柏树如今早已郁郁森森, 安睡在这里的他,终于可以不再挖树了。祖坟的这片地在崖畔边,崖畔下是深沟。月月的坟就在那里。
清明时候,双喜在沟里给月月烧纸。她一边烧一边哭:我的乖娃呀,你还没活人呢,奶奶对不起你呀。
巧巧在崖畔上给土疙瘩烧纸,一边烧一边哭:好我的他爸呀,是我把你害了呀,你能吃能喝,就不是该死的人呀。我把你不当人,把你逼死了呀。
上完坟的双喜遇着上完坟的巧巧,两个红着眼,伤着心的亲家母互相安慰:亲家母,人说生有时,死有地,亲家公的命就到那了,那是天意,你不要太难过。 亲家母,月月不该是咱的娃,咱留不住,她走了好,早走早投胎,你不要想不开。本是安慰别人的,可是话出了口,俩人又开始泪落如雨了。亲家母啊,你说我怎那么糊涂的,我明知道树下有井,我怎还要带娃去摘柿子。亲家母啊,我一辈子没把那当人,到最后我把那命还给害了,你说我还是不是个人?两个女人坐在地上,拍着腿哭。哭完了,相互搀扶着往回走,一老一少两座坟,远远地留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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