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闻草木少识人-散文随笔

2020-11-20 散文

  住海淀时,最常去的是北京动物园和香山植物园。

  迷恋动物园,因为它帮我反复地一遍遍确认了一件事:生命是丰富的,物种是多样的……否则,我真怀疑世上只剩下人了。

  在这座庞大的动物收容站,我遍访那些不同于己的生物,打探其故乡、数量,聆听其身世、命运……

  人类中有一个多舛而惨烈的族群——犹太人,他们颠沛流离,像蒲公英一样被吹得七零八落。在我眼里,动物园的房客,遭遇皆像犹太人,而它们的“纳粹”天敌,正是自称“人类”的那群家伙。

  不错,动物园即收容站,或者说拘留所,而我是来探监的,不是来观赏的,我是以亲友身份来的。每每注视笼子里的对方,那么瑰丽的'皮毛,那么精致的斑纹,那么神奇的习性,那么或伟岸或袖珍的形体……我都自惭形秽、羞愧难当,我觉得人类配不上它们,配不上如此丰美灿烂的生灵,不配与之为伍。

  逛香山,则为消焦灼、蓄元气,更为避世。躲开车马鼎沸的聒噪、巍楼悍厦的逼视,远离骨骼与骨骼的撞击,欲望与欲望的火拼、脏口与脏口的对骂……

  草木乃最安静、最富美德的生物:献花容以悦目,果茎以充腹,氧气以呼吸,林阴以蔽日,还承接人之垃圾和秽物……没有草木,我们真是一秒也活不成。

  香山植物园,最大魅力是阔,阔得足以让人忽略其败笔:院墙和门票。除山风浩荡、野趣丰饶、地气充沛,它还有个好处:人寡。再多的人撒到如此大的林子里,也成了丛中蚂蚱,被稀释了。

  人寡,则幽,则清,则定。

  不过,颇为尴尬的是,面对妖娆花木,我竟无法叫出它们的名字。何止是我,翻翻书报,“一朵不知名的小花”、“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懒汉比喻和无知之说,比比皆是。曾见一位母亲,带儿子在园子里玩,童声一连串地问“妈妈这叫什么”,我清楚地听见萱草被说成了马兰、蜀葵被说成了木槿,茑萝被说成了牵牛,其他我也说不出了……末了,年轻的母亲被逼得声音越来越低、嗫嚅不清了。

  我把此事告诉一朋友,大发感慨:“现代人熟记的人名多不胜举,尤其演艺明星,所识草木却可怜至极,真是奇怪!”过了几天,收到朋友一赠书:《野花图鉴》。还有一条短信:“每次看到‘全草入药’几个字,我都肃然起敬!”果然,翻开该书,几乎每条注释中,皆见“全草入药”四字。

  草木深深,福佑其中,花果累累,生之有养。我想,若有一日,自己被发配荒野,携一卷《本草纲目》,也就能活下去,芥命无忧了。

  若再奢侈一点,容我多带一本书,该是什么呢?无疑是它了。

  在我眼中,《诗经》乃性灵之书、自然之书,更是精神明亮之书。《诗经》伟大在哪儿呢?夫子看得透:“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思无邪”,即纯洁、烂漫,即清澈,雅正。作为教书匠,夫子总不忘唠叨,续了串大道理:“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最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对小儿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是我极欣赏的一句话,也是酷爱《诗经》的一大缘由。

  它确乎一部生物百科全书。陆玑著《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对《诗经》里的物类作了详解,计草本80种、木本34种,鸟类23种、兽类9种,鱼类10种、虫类18种,共计动植物174种。而据台湾学者潘富俊统计,《诗经》藏有草木160种,比陆玑多出近半百。

  感谢这些草木鸟兽吧,感谢这部险几绝版的大自然吧。很大程度上,我们所谓“热爱生活”、“热爱世界”的依据,即在其中。

  最后,我想对孩子说一句:“多闻草木少识人。”

  这年头,名人的繁殖速度比细菌还快,都急疯了。草木润性,尘沸乱心。这个信息爆炸和绿色稀疏的年代,即便“少识”,业已识多,即便“多闻”,亦然寡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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