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茅盾散文

2024-07-15 散文

  《欢迎古物》

  自从日本帝国主义的大炮在四小时内打下了“天下第一雄关”以后,大人先生们就挂念着北平文化城里的古物。现在好了,平津尚未陷落,而古物已经装箱待运;据说共装三千大木箱,须得四列车方能运走;那么,万一不远的将来平津失守,而古物无恙,大人先生们庶可告无罪于列祖列宗。

  古物虽有三千箱之多,但到底只有三千箱,四列车也便运了走。比不得平津的地皮是没有法子运走的。至于平津的老百姓,——几百万的老百姓,更其犯不着替他们打算,他们自己有腿!

  况且就价值而言,也是老百姓可憎而古物可贵。不见洋大人述的许多讲到中华古国的书么?他们嘲笑猪一样的中华老百姓,却赞赏世界无比的中华古物呢!如果为了不值钱的老百姓而失了值钱的古物,岂不被洋大人所叹,而且要腾笑国际?于此,我们老百姓不能不感谢大人先生们尽瘁国事的苦心!

  然而别有心肠的日本帝国主义似乎并不因为北平古物已走而就此放手。他们正在急急忙忙增兵到热河边境。我们用火车运古物,他们用火车运兵!平津的老百姓眼见古物车南下却不见兵车北上,而又听得日军步步逼进,他们那被弃无告的眼泪只好往肚子里吞。

  可惜洋鬼子的机械文明尚未万能之境。不然,用一架大的起重机把中华古国所有的国宝,例如北平的三海大内,曲的孔林,南京的孙陵之类,一齐都吊上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去,让大人先生们安安稳稳守在那里“长期抵抗”,岂不是旷世之奇勋!

  不过目前已经有四列车的古物待运,实在也是了不起的谋了,老百姓感激零涕之余,应该高呼三声:古物万岁!

  《虹》

  不知在什么时候金红色的太阳光已经铺满了北面的一带山峰。但我的窗前依然洒着绵绵的细雨。早先已经听人说过这里的天气不很好。敢就是指这样的一边耀着阳光,一边却落着泥人的细雨?光景是多少象故乡的黄梅时节呀!出太阳,又下雨。但前晚是有过浓霜的了。气温是华氏表四十度。无论如何,太阳光是欢迎的。

  我坐在南窗下看N.Evr-einoff的剧本。看这本书,已经是第三次了!可是对于那个象征了顾问和援助者,并且另有五个人物代表他的多方面的人格的剧中主人公Paraclete,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憎呢或是爱?这不是也很象今天这出太阳又下雨的天气么?

  我放下书,凝眸遥瞩东面的披着斜阳的金衣的山峰,我的思想跑得远远的。我觉得这山顶的几簇白房屋就仿佛是中古时代的堡垒;那里面的主人应该是全身裹着铁片的骑士和轻盈婀娜的美人。

  欧洲的骑士样的武士,岂不是曾在这里横行过一世?百余年前,这群山环抱的故都,岂不是曾有些挥着十八贯的铁棒的壮士?岂不是余风流沫尚象地下泉似的激荡着这个近代化的散文的都市?

  低下头去,我浸入于缥缈的沉思中了。当我再抬头时,咄!分明的一道彩虹划破了蔚蓝的晚空。什么时候它出来,我不知道;但现在它象一座长桥,宛宛地从东面山顶的白房屋后面,跨到北面的一个较高的青翠的山峰。呵,你虹!古代希腊人说你是渡了麦丘立到冥国内索回春之女神,你是美丽的希望的象征!

  但虹一样的希望也太使人伤心。

  于是我又恍惚看见穿了锁子铠,戴着铁面具的骑士涌现在这半空的彩桥上;他是要找他曾经发过誓矢忠不二的“贵夫人”呢?还是要扫除人间的不平?抑或他就是狐假虎威的“骑士”?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书桌上的电灯突然放光,我从幻想中抽身。象中世纪骑士那样站在虹的桥上,高揭着什么怪好听的旗号,而实在只是出风头,或竟是待价而沽,这样的新式骑士,在“新黑暗时代”的今日,大是不会少有的罢?

  《冥屋》

  小时候在家乡,常常喜欢看东邻的纸扎店糊"阴屋"以及“船,桥,库"一类的东西。那纸扎店的老板戴了阔铜边的老花眼镜,一面工作一面和那些靠在他柜台前捧着水烟袋的闲人谈天说地,那态度是非常潇洒。他用他那熟练的手指头折一根,捞一朵浆糊,或是裁一张纸,都是那样从容不迫,很有艺术家的风度。

  两天或三天,他糊成一座"阴屋"。那不过三尺见方,两尺高。但是有正厅,有边厢,有楼,有庭园;庭园有花坛,有树木。一切都很精致,很完备。厅里的字画,他都请教了镇上的画师和书家。这实在算得一件"艺术品"了。手工业生产制度下的“艺术品"!

  它的代价是一块几毛钱。

  去年十月间,有一家亲戚的老太太"还寿经"。我去"拜揖",盘桓了差不多一整天。我于是看见了大都市上海的纸扎店用了怎样的方法糊"阴屋"以及"船,桥,库"了!亲戚家所定的这些"冥器",共值洋四百余元;"那是多么重的工作!"--我心里这么想。可是这么大的工程还得当天现做,当天现烧。并且离烧化前四小时,工程方才开始。女眷们惊讶那纸扎店怎么赶得及,然而事实上恰恰赶及那预定的烧化时间。纸扎店老板的精密估计很可以佩服。

  我是看着这工程开始,看着它完成;用了和儿时同样的兴味看着。

  这仍然是手工业,是手艺,毫不假用机械;可是那工程的进行,在组织上,方法上,都是道地的现代工业化!结果,这是商品;四百余元的代价!

  工程就在做佛事的那个大寺的院子里开始。动员了大小十来个人,作战似的三小时的紧张!“船"是和我们镇上河里的船一样大,“桥"也和镇上的小桥差不多,“阴屋"简直是上海式的三楼三底,不过没有那么高。这样的大工程,从扎架到装,一气呵成,三小时的紧张!什么都是当场现做,除了"阴屋"里的纸糊家具和摆设。十来个人的总动员有精密的分工,紧张连系的动作,比起我在儿时所见那故乡的纸扎店老板捞一朵浆糊,谈一句闲天,那种悠游从容的态度来,当真有天壤之差!“艺术制作"的兴趣,当然没有了;这十几位上海式的"阴屋"工程师只是机械地制作着。一忽儿以后,所有这些船,桥,库,阴屋,都烧化了;而曾以三小时的作战精神制成了它们的"工程师",仍旧用了同样的作战的紧张帮忙着烧化。

  和这些同时烧化的,据说还有半张冥土的房契(留下的半张要到将来那时候再烧)。

  时代的印痕也烙在这些封建的迷信的仪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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