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之于女子,是一种清凉凉的美,似冰块掉进水里,有着一眼望得到底的干净。宋,戴复古题郑宁夫《玉轩诗卷》云“玉声贵清越,玉色爱纯粹。”读之,清朗之气,如青蓑小笠悄然而至。
女子戴玉,多半温婉,自然少了凛冽之气。携一汪古泉行走于市,梨雪盈面,肝胆皆透,那眉那眼那身段自然就多了几分灵秀和娟逸。初见,惊破一湖春心;再见,时光静美安然。
男子如玉,更有惊世骇俗之美。灰布的长衫洗了又洗,温软到发白,平静的外表下,全是纵横的心事和拍案的惊涛。像瞿恩,看《人间正道是沧桑》时,最喜他,坐破三千风雨,也不曾吹皱半盏春茶,气压全场。生死从容间,气定神闲,也是从那时,开始喜欢孙淳。柳云龙也好,在《暗算》里,全是不动声色的笑,那笑,棉棉的,软软的,一下子就牵了心。岁月如绸,时光的莲瓣应声而落,缓缓的画外音袅袅升起,温润的笑容里全是惊心动魄。山河破碎,方见赤子之心,外静而内明,外柔而内坚。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于女人于男人皆一样。
十几年前看《青衣》,一开场就美极,白云水袖缓缓舒开,一下子便抽了心,丢了魂。那调,幽咽婉转、跌宕起伏;那步,神思袅袅,心儿沉沉。华衣如水,背影摇曳,漫天的水袖,婉转的云手,那兰指那柔腕那丹寇,一幕幕徐徐拉开,清美如水,丝丝苍凉,心头不禁为之一酸。徐帆圆润,并不秀美,但有嫦娥附身,也成从春水里走来的女子。如柳如云说的“唱青衣的,天生的水音。”声、情、美、水,转流水、转高腔,一路唱过来,也是那“风雨人生三声叹,天上人间一回眸”。
后来,筱艳秋老了,春来替代了她,舞台没了,她把眼泪生生地憋了回去。空荡的后台,她一寸寸往脸上抹粉,厚厚的,白白的。扮好了,她穿着薄薄的戏衣,走入了漫天的飞雪里。正是“轻移步,向前走,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凄迷。” 没有一个观众,只有寂静的长街和无声的雪花贴面飘落。她起唱:“白云飘,碧水流, 青山葱翠。歌声里,袅袅炊烟……”她是嫦娥,真正的嫦娥,有着属于自己的春天;她是角儿,真正的角儿,有着属于自己的舞台。一个女人一旦上了妆,世界也就不存在了,就像一个女人一旦爱了,也就谢不了幕了。
一次看一部电影,里面有孙红雷,他演一个叫邱如白的人,这个人痴迷戏曲,也有很高的鉴赏水平。他第一次听梅兰芳的戏就激动难抑,留下一纸小笺“我和他们一样,都不敢鼓掌,像是一鼓,就会泄露心里的秘密似的。只有心底最干净的人,才能把情欲演得这么到家,这么美。”梅先生当年的戏,对很多人来说,应该就是一场轻柔而干净的梦。后来邱如白弃官不做,一生追随辅佐梅郎。北平沦陷后,台上有人唱《贵妃醉酒》,极尽轻佻。他愤然跑上去质问;“偷了别人的戏也就罢了,好好演才是。这是贵妃吗?真正的贵妃,即便失了宠,伤了心,那也是体面的,高贵的!”掷地有声,这句台词我一生都会记得。一句体面的,高贵的,惊醒戏里戏外多少人。人是,国不是吗!这世上的人都应该知道,岁月里的青衣从来不失自己的端庄。如玉,媚而铿锵!
有一年,想去徽州,却去了凤凰,所以徽州成了云端女子。腕下的蝴蝶瓦,马头檐,一笔拉下来粉白粉白的墙,如两根水袖,一直在梦里飘呀飘,那么长,那么长,拉也拉不到头,走也走不到边,最终虚了化了,被一口薄薄的气吹散了,一半落入梦中,一半流入水里。一方古砚里装满了清凌凌的水,有墨研过,泼出去,便是心里的徽州。要多素有多素,要多艳有多艳。青灰的漏窗飘过一角忧伤的红裙,白雪的墙头也会伸出一枝粉色的玉兰,春日的傍晚,夕阳斜照,有薄烟贴着睫毛冉冉升起,那是怎样的一个美字了得。都说那是千年的寂寞,但这血色的孤单,恰恰成全了这世外的素颜。要知道,素,是多少青春的艳为之做了祭奠。
就像有些地方,生就要活在梦中似的,没去时的路,也无回时的径,只有那一截截的炊烟,空灵而神秘。那么的美,让你说不清,道不明。
看沱河的第一眼,心就疼了,灵魂的闸门深情打开,有玉款款泻出,柔美的身姿如绸缎般穿过坚硬的古镇,凤凰复活了。睡在临河的百年木楼里,水声盈耳,桨声如歌,身侧有翡翠缓缓流淌,红灯高悬,渔火阑珊,宛如神话一般。夜深人静,有人忽喊宵夜,便也细纱薄裙,随众前往。披着长发,站在灯火琉璃处,天街如水,青石碧波,两岸人潮涌动,不禁迷失。说是宵夜,却放了一盏又一盏的河灯,手底下的莲花开了又开,明了又灭,隐约的光亮映着细致的发梢,柔和的脸,那是一个美丽的夜晚。
早起的沱河寂静如玉,白纱唤起,有烟火的妇人,临水浣衣。喧嚣的人群早已蒸发,天地间收拾得如此干净,卸了妆的伶人,清水盈面。沿河独自走着,有雾涌来,一波又一波,万事飘渺而过。
叹一声,有水真好!日月云涛皆在梦中
脂砚斋在修大观园一节曾批“余最鄙近之修造园亭者,徒以顽石土堆为佳,不知引泉一道。甚至丹青,唯知乱作山石树木,不知画泉之法,亦是恨事。”
景需有水,画应有波,人亦如是。玉,人生潺潺之流水。
有一次看了潘素的青绿山水画,便也喜欢,就去百度她,一查石破惊天,竟也是个奇人。
晚年的潘素身材臃肿,衣着朴素,每日伏案寂静作画,全神贯注间,身心通明,圣洁之至。年轻时却很艳,胳膊纹有花绣,穿黑绒旗袍,插折枝梅花。她接客,接一些上海滩的白相流氓,摆花酒,弹琵琶,日日箫歌。我们无法想象她当时的心境,丝绸的小鞋在牡丹花瓣上行走,该是怎样的小心翼翼。她出身名门,家败后,被继母卖进欢场,直到20岁嫁给张伯驹,才脱胎换骨,露出璞玉本色。她画山水,青青碧碧的,如玉石,亦如她自己,进退自如,风雨不入。她三次和张大千作画,被誉“神韵高古,直逼唐人”她画她的玉石之爱,一画就是一生。张伯驹诗配画,情诗也只为她一人而作,一写也是一生。在张的眼里,她始终是“两眉开,净如楷”。
这个女人就像远处的灯火,一生温和,波澜不惊。她住过豪宅、住过妓院、住过绳屋瓦灶,她爱过国、爱过家、爱过男人,一世赤诚。不像有些女人虽一生安逸,却已刀枪林立。建国后,他们夫妻把那些用积蓄、用府第、甚至用生命换回来的藏品,陆续捐给故宫,实现了“永存吾土”的夙愿,真情浩气,颠扑不破,这是怎样的玉石情怀!
人有品,玉有质。一方玉石置于皇帝的案头,那是江山,流入百姓的手里,才叫岁月。一个人的清与浊,刚与阿,不能只看表象断章,更要看骨骼底色。玉是千古的风致,人玉合一,才能在时光的打磨下翠绿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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