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鹊桥仙·七夕

2020-10-27 秦观

  《鹊桥仙》原是为咏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而创作的乐曲。秦观鹊桥仙·七夕的内容也正是咏此神话。 下面一起来看看。

  《鹊桥仙》 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注释:

  鹊桥仙:农历七月七日夜,牛郎织女渡过鹊桥相会,是民间广为流传的爱情故事。此调有两体,五十六字者始自欧阳修,因其词中有“鹊迎桥路接天津”句,取以为名;八十八字者始于柳永。此调多咏七夕。

  纤云弄巧:纤细的云彩变幻出许多美丽的花样来。这句写织女劳动的情形。传说织女精于纺织,能将天上的云织成锦缎。

  飞星传恨:飞奔的牵牛星流露出(久别的)怨恨。作者想象被银河阻隔的牛郎、织女二星,闪现出离愁别恨的样子。

  银汉:银河。

  迢迢:遥远貌。

  暗度:指牛郎织女深夜过桥幽会。

  金风:秋风。秋,在五行中属金。

  玉露:晶莹如玉的露珠,指秋露。

  佳期:指情侣的会面。

  忍顾:不忍心回头看。

  朝朝暮暮:日日夜夜。这里指日夜相聚。

  秦观《鹊桥仙·七夕》新解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两句广为传诵,多认为其意在二人情感深厚,所以即使不能时时厮守在一块儿也无妨。此语别出机杼,洒脱豁达,故多有欣赏称赞者。但笔者以为:从全词整体语境看,本意未必如此。两句出自秦观的《鹊桥仙·七夕》: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

  俞平伯先生在《唐宋词选释》中如此注解:“牛女虽一年一度,毕竟地久天长。人世虽暮暮朝朝,却百年顷刻,这里补足前片结句天上胜人间意,并用《高唐赋》字面。”[1]按此释义全词在结构上更加浑融,意思也更丰富蕴藉,这里启示一个新的想法:“天上”与“人间”二者是否存在着有深意的对照?即是否秦观原意并非旨在赞赏理想的如“天上”牛郎织女般高境界的爱情观,而是——着意在“人间”,重在突出俗世爱情的飘忽不定乃至流露出现实人生处境中的无奈。

  先观全词。“鹊桥仙”词牌起初即专咏七夕牛郎织女相会事,此词正用词牌原意。另有传言此词乃秦观为一歌妓或邻村佳人所作,然不可确证,恐为后人附会。上片先交代二人相会的背景,构造出极为美好的意境为下文蓄势。“纤云弄巧”指秋天的云形状各异,又契合七夕乞巧的风俗,“飞星”此处可以看作牵牛织女星,而一个“恨”字定下感情基调,下得极为有力。两短句相对,一轻一重,暗用拟人手法,传递出灵动愉悦又隐有浓重的氛围。“暗”字含艰难辛酸之感,点出二人见面不易,设有波澜。然后词人对此相会作出了极高的肯定,“金风玉露”表明时令,用李商隐《辛未七夕》诗:“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极力高扬牛女一年一度相逢的珍贵,远超过凡夫俗子常日里平淡轻浮的遇合,甚至带有庄严华美的神圣感。

  下片转入正面描写,再一妙对,点出“天上”这份爱情在情意的绵长与相聚的短暂间强烈的矛盾。同时这两个比喻的喻体“水”“梦”皆为极轻柔缠绵、朦胧婉约之物,描绘出相逢时难舍难分而又不得不分离的境况,与上片“金”“玉”的.修饰之间构成对比,隐隐牵连出主旨。在声韵上两句也都由拉长的平声立转向急促的仄声,与内质情韵极为相配。“忍顾鹊桥归路”中“忍顾”是“不忍顾”的省略,加重了语气,翻转一层说使表达更为含蓄蕴藉。末尾句用《高唐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之字面。虽涵义正好相反,但人神别离的刹那时凄迷的美的意韵却是相通的,至此秦观词常有的纤美雅丽、精致工巧的特点已可体会。而该句对这份牛女间的爱情作出的总结和评价是我们讨论的重心,前已指出这里存在以“天上”为主还是以“人间”为旨的思考。貌似字面的纠缠,实则却是对全词旨意的细究。以“天上”为主,则全词的范围不会超过传统的爱情题材,盛赞一种理想爱情观的美好与高尚也只是将小情作出新意。而如落脚点在人间与天上的对照,则有对人生处境乃至生命存在本身的深刻体悟与思考在其中了。

  二

  观前人评论,多指出末两句富有新意,如:“相逢胜人间,会心之语。两情不在朝暮,破格之谈。七夕歌以双星会少别多为恨,独少游此词谓‘两情若是久长’二句,最能醒人心目”(李攀龙《草堂诗余隽》卷三眉批),“数见不鲜,说的极是”(《古今词统》卷八)。以男女离情为主题的词作毕竟以缠绵凄婉的传统风格为多数,在此背景下从表面孤立地来看末两句,确实有此效果。权且不论少游此词是否为纯粹就事论事赞扬理想的爱情观,至少确实比《满庭芳·山抹微云》中“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的格调显得洒脱些,毕竟他努力地把这种爱情境界提高了一层。但是在全词的深层语境下,这种字面上的旷达超脱就化作了自我一种极力排解却终显无奈的苦涩。纵使“金风玉露”“胜却无数”,但“归路”已经注定,有种无可扭转的悲剧美。“两情久长”与“岂在朝朝暮暮”又各自照应前句“柔情似水”与“佳期如梦”,即在上片的高扬后,下片不断陡转逆回,强作宽慰欲要扬起而终无法掩饰“忍顾鹊桥归路”的悲哀。这份理想的天上的爱情再超凡脱俗,最后仍要一再地导向分离,带有难以弥合的缺陷。陈正宏先生在《中国文学史新著》中即锐利地指出结尾两句“如果从全词的整体性考察,却不能说是个十分成功的结尾”,认为它有意无意地化解了二人分离的悲剧性,以致“最终冲淡了文学中感情的浓度”[2]。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评价也显示出结尾感情涵义在全词整体结构下的微妙性,并不是如以往理解的那么简单明确。

  如将本词与苏轼同词牌作比较,或能有更清晰直观的发现:

  缑山仙子,高清云渺,不学痴牛呆女。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

  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苏轼《鹊桥仙·七夕》

  苏词以送别意为主,但仍引七夕牛女之事,不过开首便用《列仙传》中王子晋的典故明确指出“不学痴牛呆女”,来比友人陈令举的潇洒飘逸之姿。下片继描绘一齐驰骋银河的瑰丽大胆想象之后,结尾承传统送别题材的伤感笔调:“风雨散、飘然何处?”但苏轼的这种伤感明显地被弱化,更似是思绪在转回现实后恍然醒悟的慨叹,打散融入在全词萧散飘逸的意境之中。也因此,“相逢一醉是前缘”的论调并不因后半句淡淡的哀伤似违心之语,完全是苏轼作为达观者出自内心的对宾客、对自己,抑或对人生种种如别离之类无法避免的遗憾所发出的真挚宽慰。

  苏轼性格豪迈,送别题材亦不同凡常哀响,而秦观此词并不见有送别之由,至少今日来看本由七夕而作。在七夕牛郎织女如此动人的传说题材中,秦观却用“巧”“恨”“暗渡”“柔情”“忍顾鹊桥归路”等词细密勾连,将语意层层委曲回转。于是之前描述的这份感情所拥有的各种美丽特质,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便都只能是作为铺垫将这份美推至极致,在最后如梦般的佳期破碎时展现出极大的反差,使人更觉其中悲哀。借陈先生所说也可发现,如从全词结构意蕴的完整性上考虑,将其理解为伤感基调似更为合适。它的悲剧性过于浓重,因而无论末句如何开脱排解,终显空泛无力,好比朱淑真相应的同名词作中“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的疑问。关于牛女为何不能长久相守的惋惜执着地萦绕于心,秦观心目中坚贞绵长的爱情便只能极力渲染其珍贵以示不易得见,并在最后轻轻浅浅地落笔归结于爱情的品质了。

  三

  《蓼园词选》评有:“按七夕歌以双星会少别多为恨,少游此词谓两情若是久长,不在朝朝暮暮,所谓化臭腐为神奇。凡咏古题,须独出新裁,此固一定之论。少游以坐党被谪,思君臣际会之难,因托双星以写意,而慕君之念,婉恻缠绵,令人意远矣。”[3]56在肯定其新意后指出其中有“慕君之念”。虽自离骚来中国文人就有自比妾妇的传统,但在这篇歌古题的作品中如论以七夕牛郎织女事隐喻君臣的离合,窃以为是不明晰的,然而也并不能排除这首词有在爱情以外更广泛的个人遭际寄托的可能性,加之《鹊桥仙》一词尚没有明确的写作时间定论。徐培均先生在校注的《淮海居士长短句》前言里这样评价秦观:“以后随着仕途的失意,他渐渐消極起来……特别是政治上遭受打击之后,他更感到人生无望,内心充溢着忧郁和悲愁,他希望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于是就用浪漫主义的手法抒写自己的情怀,表面上似乎很旷达,骨子里却更加痛苦。”[3]6秦观的仕途较为坎坷不顺,京华三年里的风光只是昙花一现,在这段短暂的得意时光之外是长期的不遇和贬谪,而他本人的性格特质更对其词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他在贬谪中所写的大量诗词都有满腔的愁怨,典型的如《踏莎行》:“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少游词可以说在总体上气格都是比较纤弱的。

  前文既已指出结尾两句点睛之笔在情感上的基调并非如表面昂扬,则以往一般认为的,对理想中洒脱、重质的爱情观的赞颂之说便较显无力。作者在全词牛女爱情的评价方面情感态度上的软弱与不坚定性,其内在即显示出比天上这种理想标准更低一级的人间的爱情悲哀之处。牛女情感深长,然终是一年一度;世人可以长守,然又无法情比金坚。何况人间又焉得没有生死别离?从缺陷的理想到更加不完满的现实,这两重的矛盾无不展示出作者心境的怅惘迷离、彷徨无所归,以及涉及本体层面的对人生存状态的悲慨。其间浓重的悲凉与愁怨,很有可能是作者对现实如仕途挫折等困苦遭遇难以释怀的心结的回响。再者,诗词的妙处即在于以有限的字句传达无尽的神韵,包括在作者确定的意图之下承载后世读者的再创造。从语码及其接受角度来看,“传恨”“迢迢暗渡”等词也确实可以使文本存在合理联系暗示的成分。当不同的读者带着自身独特经历观此词,便可由其词引发出不同的指向。无论是表现无疾而终的短暂爱情,还是与友别离、独自漂泊的苦楚,甚至是君王的中道相弃,在本词中都能找到不同比重的感发的依据。

  四、结语

  因而对诗中“天上”“人间”两个评述对象的定位,从全诗来看并无必要将其割裂,“天上”与“人间”,牛郎织女与凡夫俗子,理想与现实,都是作者心象的显示,都统一于作者创作情绪的熔铸。本文所发现的是:在秦观细腻易感的心理特质中,此词无论是纯粹的爱情咏唱,还是复杂身世之感的并入,都有深厚的可待琢磨品味之处,并非如以往认为的仅胜在新意而已,且有所寄托的说法或更胜一筹,尽管未必要同前人一般将其旨固着在君臣之义上。种种坎坷不顺的遭际在作者丰富敏锐的内心体察后都将有所反映,尽管折射的方式、表现的情感或有所趋异(如上苏轼与秦观一词的比较即可见一斑),所反映的人生境界也或有高下之分,但对于词作本身,重要的是它们都切实地传达出作者的真情,并且表现出了艺术上的美感。另外,这样解读该词,无疑从意脉的接连、结构的精巧、意蕴的丰厚还是情感的力度都胜过以往,从而会对秦观《鹊桥仙·七夕》该词有更深一层的体悟。张炎《词源》评秦观词道:“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指出:“观诗格不及苏黄,而词则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其中意味,此词可以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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