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述秦观词的主要特色

2024-06-04 秦观

  秦观词的婉约,多于融合情景处而得之,既不像苏词那样豪纵奔放、一泻千里,又不像柳词那样从俗、坦陈胸臆,而是讲究储含蓄、饶有情致,力求维护词体的本色,或说维护词体的相对独立性。下文是小编收集的秦观词的主要特色,欢迎大家阅读!

  1、秦观感伤词的创作概况

  秦观(1049-1110),早年字太虚,后改字少游,别号刊沟居士、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人。他少时聪颖,博览群书,抱负远大,纵游湖州、杭州、润州各地,充分表露出豪宕不羁的个性情怀。秦观从少年时代起就关心国家大事。

  熙宁元年(1068),他21岁,因目睹人民遭受水灾的惨状,创作了《浮山堰赋》,对百姓的苦难表示出深切的同情。为了抵御辽夏的侵扰,他曾研究兵法,写作《郭子仪单骑见虏赋》,通过对英雄人物的歌颂,寄托了自己宏大的理想抱负。

  熙宁十年,苏轼自密州移知徐州,秦观专程前往拜谒,写诗道:“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别子瞻学士》)极倾倒之情。次年,他应苏轼之请谢了一篇《黄楼赋》,苏轼称赞他“有屈、宋才”

  [1]。在此期间,秦观与苏轼同游戊烯、吴江、湖州、会稽各地,结下了终生友谊。在苏轼的劝说下,秦观开始发奋读书,积极准备参加科考;可是命运不济,两度应考均名落孙山。苏轼为之抱屈,并做诗写信予以劝勉。元丰七年(1084),苏轼路经江宁时,向王安石力荐秦观的才学,后又致书曰:“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

  [2] 王安石也赞许秦观的诗歌“清新似鲍、谢”

  [3]在两位文坛前辈的鼓励、称许下,秦观决心再度赴京应试,并于次年登第,结束了“奔走道途数千里,淹留场屋几十年”(《登第后青词》)的举子生涯。考取进士后,秦观初任定海主簿,转蔡州教授。元祐七年,苏轼自扬州召还,进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秦观迁国史院编修,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同时供职史馆,人称“苏门四学士”。京城任职的数年里,秦观得与师友时相过从,精神上比较愉快,但是由于家口较多,生活拮据,“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春日偶题呈钱尚书》),只得经常依靠朋友的接济。更令他感到进退维谷的,是新旧党争的漩涡中孤危的政治处境。

  哲宗元祐年间,操持朝政的多为旧党人士,但其内部派别斗争却异常激烈。蜀党领袖苏轼及其“苏门四学士”,均能够出以公心,根据民生疾苦和国家利益,针对新、旧两党的主张给予客观、公正的评价。秦观先后向朝廷进策论30篇,其中《国论》、《治论》、《人材》、《法律》、《财用》、《边防》等文,对当时的内忧外患提出了各种具体的改革方略。在《治势》篇中,他对王安石变法作了中肯的论析,认为新法是救国济民的良策,只是执法者矫枉过正,以致产生了一些流弊。他也不同意司马光执政尽废新法,认为那也是因噎废食之举。这些观点在党同伐异的激烈政治形势下,显然是不合时宜的。而且由于秦观与苏轼关系密切,他更无法逃脱派别门户之间的中伤和攻讦。“上有苍鹰祸,下有黄犬厄”(《和裴仲谟放兔行》),正说明他的内心笼罩着变生不测的党祸阴影,积郁着危机四伏的惶恐。

  绍圣元年(1049),新党人士章棹、蔡京上台,苏轼、秦观等人一同遭贬。在离开汴京之前,秦观重游城西金明池,抚今忆昔,感慨丛生,遂以凄苦的笔调创作了《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西城杨柳在春风中摆弄着柔枝,也牵动起词人伤离怨别的忧愁,令人潸然泪下。他追忆往昔与知交好友在金明池畔饮酒赋诗,备极欢娱。然而如今却“人不见,水空流”,无限惆怅之感溢于言表。下片直接抒发流年似水、青春易逝的感伤,实质寄托着词人身遭远谪、行将离京的愁绪。歇拍三句,更将这深浓的愁绪具象化为春江之泪,进一步宣泄肝肠寸断的痛苦。

  秦观先任杭州通判,再贬为监处州茶盐酒税。在处州,他为了消愁解闷,经常到佛寺中与僧人谈禅论道,为寺僧抄录佛经,并写有诗句“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题法海平阇黎》)。岂料恰因这两句诗,被政敌罗织成“谒告写佛书”的罪名,削职远徙郴州。秦观行经衡阳时,得到衡州太守孔平仲的盛情款待,他当即抄呈在处州时所作《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鹩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作品上片由明媚的春景,陡接以“飘零”、“离别”之意,流露出浓重的迁谪之悲。下片进行今昔对照,追忆往日汴京西池宴集的欢乐,而今却俱已风流云散,无一幸免。“携手处,今谁在?”在反诘设问的字里行间,渗透着对元祐党祸痛心疾首的控诉。词人横遭贬黜,远离朝廷,政治理想破灭,青春容颜衰老,这种种的怨愤不平,促使他发出了沉痛的喟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不仅是说自然界的春天正在逝去,同时也在暗示着生命的春天也将一去不复返。这一结句较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更加拙重,音调越发悲切,将词人内心无限深广的愁绪淋漓尽致地宣泄了出来。据宋人曾敏行《独醒杂志》记载,当时孔平仲读罢此词,不禁惊诧道:“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并称:“秦少游气貌,人不类平时,殆不久于世矣。”曾布也说:“秦七必不久于世,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

  [4]这些故事皆足以说明,秦观此词流露出令人惊诧的悲愤之意。

  秦观深秋时节行进在郴州道中,看见饥鼠相追于坏壁之间,顿生萧索自伤之意,隧创作了小词《如梦令》: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词人置身陌生之地,独宿驿亭之中,夜沉如水,秋风瑟瑟,到处是一派荒寒冷落的景象。这萧瑟的景象,恰折射着词人暗淡、深闭的愁绪。“梦破鼠窥灯”,“破”字显出衰残,凄寂,“窥”字点出环境的清寒。“霜送晓寒侵被”,“送”字、“侵”字则非常深细地表现出砭人肌骨的凉意。无寐的词人随着门外的马嘶,心绪越发地烦乱忧苦。 此后,秦观又先后被移送到横州、雷州编管。在这短短数年间,他不断地遭受削职、除名,一贬再贬,从一般的逐臣沦为流放的罪犯,连续的沉重打击,使他的心情益趋感伤。元符二年(1099)岁暮,他身处雷州,仿佛到了天涯海角,举目无亲,内心深深绝望,竟自做《挽词》,抒写“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荼毒复荼毒,彼苍哪得知”的深冤无告、横遭灾祸之悲;又云:“家乡在万里,妻子各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自己客死异乡,竟然连魂魄都不敢东归故乡,与亲人相见,心情的惨痛可想而知!

  在长期的贬谪生涯中,秦观独自忍受着艰苦生活境遇的挫折以及来自各个方面的政治打击,但始终保持着坚忍高洁的品节和情操。对于家乡、亲人绵绵不尽的思念,成为他慰藉孤魂的寄托。秦观家居高邮,隶属扬州。他青年时期经常到百余里外的扬州游览,并且创作了著名词作《望海潮》(星分牛斗),从各个侧面渲染出扬州城往日的繁雄气势,如今的富丽豪俊。在此后的漫游经历中,他时常追忆扬州的美景,表达对故乡的思念。例如《梦扬州》(晚云收)以艳语写乡情,歇拍三句“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点明思乡的题旨。不过此时的“梦境”,还主要局限在才子佳人风光旖旎中的柔情蜜意。自从身遭贬谪、流放之后,秦观词内的故乡则变成了天涯游子热切盼望的精神家园。他在《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下片写道:“乡梦断,旅孤魂。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词人于除夕之夜,独宿于郴州旅舍,对于故乡的思念越发深切难奈;然而身世飘零,故乡难返,痛楚之情溢于言外,更伤无雁传书愁情难释。在与家乡亲人音信全无的苦难岁月里,秦观越发悲切地表达出对于妻子儿女的牵挂。他在《如梦令》词中追忆妻子在别离时分“妆粉乱红沾袖”的凄苦形象,遥想她于别后“玉销花瘦”的憔悴之态,作者不由得感叹道:“肠断。肠断。人共楚天俱远。”直接抒发出相隔天涯的深浓愁绪。秦观还“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

  [5],其《八六子》等词作借恋人别后的苦苦相思,凝聚了自己一生潦倒、仕途坎坷之悲,整个个作品已经清冷凄寂,格调越发沉痛苍凉。

  在痛苦的贬谪、流放生涯中,秦观不断追寻精神解脱的道路,具体表现在词作中,即是对“桃源”境界的向往。在远谪郴州期间,他时常用“桃源望断无寻处”(《踏莎行》)、“桃源路,欲回双桨”(《鼓笛慢》)等语句来悲叹人生前途的渺茫、精神的解脱终难实现。尽管如此,他总是在词中极力描摹“桃源”的境界,例如《好事近·梦中作》上片所写:“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词人梦境里所展现的,绝似陶渊明《桃花源记》开头描写的景象。例如《点绛唇·桃源》:“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同样大量檃括了《桃花源记》中的内容。不过,秦观虽然追慕陶渊明静穆平远的高妙境界,但是在他骨子里,却始终充溢着柳宗元式的迁客骚人的满腹不平和愁绪。他对于“桃源”境界的向往和追寻,是在要冷酷的现实世界里觅得悠远宁静的精神家园,最终获得心灵的慰藉和平衡。

  由此可见,秦观词中的伤心愁绪,主要来源于社会的压迫、政治的打击,作者遭受党争的倾轧,迁谪、流放的命运,远离亲人的痛苦,独居孤馆的幽闭,这种种的磨难严酷地摧残着词人的身心,在他的作品中流露出愈加深浓复杂的感伤之情,词风也由早先的温婉含蓄而变成悲楚凄厉。冯煦在《蒿庵论词》中准确地揭示了迁谪南荒对于秦观生平思想及其创作风格的深刻影响,并且异常精到地指出秦观词的精神实质:“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他人的词作,大多是用来逞弄才情,炫耀技巧,很少有人将自己真实的人生感受投注到艳科小词当中;然而秦观则是用整个心灵来填词,将自己坎坷的人生遭遇、痛苦的情感体验,通过词体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因而具有特别真切、特别感人的抒情效果。

  2、秦观感伤词的艺术特色

  秦观在感伤词作的艺术表现方面,展示出独特的审美境界。

  首先,在意象选择和意境创造上,秦观的词作擅长描摹清幽冷寂的自然风景意象,抒发迁客骚人的深悲巨痛,营造出萧瑟凄厉的“有我之境”。代表性作品是他流放郴州期间所写的《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篇词作非常深切地抒写出词人遭受流放、前途渺茫、孤单寂寞、怀乡思念地愁绪。特别是最后两句,因景设问,尤其沉痛地表达出自己远离朝廷、谪放天涯地无奈和悲愤。秦观病逝之后,苏轼特别将这两句诗书于扇上,并题识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这首词作几乎所有的感情,都是通过富有特色的景物描摹显现出来,而且在写景之中,运用一系列拙重的字眼,更加深切地表达出词人难以抑止地愁怨。开头三句中的“失”字、“迷”字表面写景,实质蕴含着作者人生前途的迷茫何怅惘;“望断”二字更显示出急切盼望而终至失落的处境。“可堪”两句深为王国维所推赏,他认为“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

  秦观尤其善于因情而设景,借景而抒情。他将“孤馆”、“春寒”、“杜鹃声”、“斜阳暮”这些具有浓郁凄清情味的典型意象巧妙地组接在一起,并且用“可堪”、“闭”这类滞塞、拙重地词汇,进一步强化了愁绪的抒发。下片开头的“砌”字下得极其悲楚,那一封封书信,一束束梅花,仿佛成了一块块饱含离别之恨的岩石,层层垒起,压抑在词人心头。结末两句中的“幸自”、“为谁”虚词连接,倾诉出历经政治打击、饱受人世沧桑后的无限悲凉和绝望。所以说,秦观总是通过外在清冷凄迷的景物,折射内心哀伤愁苦之情致,从而创造出凄美感人的艺术境界。正是由于词人的内心积郁着浓烈的悲情别绪,他的词中时常写出“无理而妙”的痴语,更加真切地传达出难以排遣的苦闷。他有许多写愁抒恨的名句,如“倚危楼,恨如芳草,凄凄 尽还生”(《八六子》)、“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等,便与其早期词作中“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浣溪沙》)的轻约柔曼迥然相异,融入了深致沉痛的创作力度,生发出令人震撼的表达效果。

  其次,在掌法结构方面,秦观受到柳永的影响,创作了大量慢词。但是他能把令词中含蓄缜密的韵味带进慢词长调,从而弥补了柳永以赋法填词所造成的发露有余,浅白单调的不足,显得跌宕有致,包蕴深层。例如《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搂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此词上片开头二句点明时令景物。初言梅落,继言冰解,“东风”句包含年华易逝的惊叹。“金谷”二句记述出游,“新晴细履平沙”,可见天气融和,游人闲适。“长记”一句触景感怀,陡然追忆起往日情事,自此至下片“飞盖妨花”皆回忆当日欢游的盛况。“兰苑”以下转笔伤今,化密为疏,又觉空灵荡漾,余韵不尽。所见酒旗、栖鸦、流水等物象,皆能引发词人物是人非、风流云散的嗟叹。最后以思归之意作结,颇有四顾苍茫之感。这样的长调作品不是平铺直叙,一览无余,而是重在意脉的连贯,情意的流动,通过物象画面的推移、变幻,将词人复杂深挚的情感曲折地表达了出来。因此张炎《词源》卷下评价秦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

  再次,在字法运用方面,秦观词作具有含蓄隐丽的特征,取象设词追求意象的精致幽美,绘自然景物,多为飞燕、寒鸦、垂杨、芳草、斜阳、残月、远村、烟渚等;摹建筑器物,则是驿亭、孤馆、画屏、银烛之类。他以柔婉的笔触,对词中的字句多加推敲和修饰,用精美凝练的辞藻,传写出凄迷朦胧的意境。近人赵尊岳《填词丛话》卷一评析秦观词用字之妙,说:“淮海即好丽字,触目琳琅,如‘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一‘映’,一‘低按’,一‘小’字,已经驱使质实为疏秀,人见其风度矣。”

  3、秦观感伤词的词史价值

  秦观的感伤词作形成了词史上影响巨大的抒情范式。在他之前,晏殊、欧阳修以珠圆玉润之笔写作名臣显宦的闲雅之词,晏几道以空灵悠缈之笔写作没落公子的感伤之词,柳七郎风味失之浅俗,苏东坡词的豪宕不羁又非“本色”、“当行”,他们皆不能被广大文士所理解和接受。秦观的出现,则成为人们普遍师法的对象。他出身于社会下层,政治上受到沉重打击,屡遭流贬之苦,这几乎是中国封建社会众多下层文士悲剧命运的缩影。秦观以其婉约凄美的优秀词作,传递出广大文士共同的悲哀,因此受到了普遍的推崇和褒誉。

  在词体演进的发展过程中,秦观作出了非常突出的贡献。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指出:“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

  遂令议者不病其变,而转觉有不得不变者。”秦观学习柳永填制慢词,受到老师苏轼的讥嘲,不过他在柳永以赋法入词的基础上,更多精研和锤炼,使得慢词的创作走向成熟。孙兢《竹坡老人词序》云:“苏东坡辞胜乎情,柳耆卿情胜乎辞,辞情兼胜者,唯秦少游而已。”《四库全书目提要》亦称秦词“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所谓“辞情兼称”、“情韵兼胜”,即是指秦观善于运用流畅清晰的章法、婉丽蕴藉的字法以及悦耳动听的音韵,情景交融,意境相谐,将内心积郁的感伤情怀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秦观词章法、句法相对疏朗,而字法尤显典雅精致。这种努力发展到周邦彦那里,则更加注重章法上的雕琢、勾勒,意象组接的密丽以及大量化用前人诗句,慢词创作体制更加完备,手法更加繁复,也越发带上了浓重的文人化、技艺化的色彩。这也引导着宋词由天然之美向人工之美转化,如此技艺的进步也消解了词体内在的生机活力。周济评价秦、周词法之异,指出:“少游最和婉醇正,稍逊清真者,辣耳。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

  楼敬思亦云:“淮海词风骨自高,如红梅作花,能以韵胜,觉清真亦无此气味也。” 秦观用疏朗流畅的章法,连接精致典雅的词句,使得词句既较柳永高雅,又不似周邦彦那般凝涩晦昧、难以索解,而是融入技艺又不逞弄技艺,这是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的艺术佳境,得到了广大欣赏者的普遍喜爱,取得了词史上突出的地位,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一甚至推誉其“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

  试论秦观词的语言艺术特色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满庭芳》,使秦观赢得了一个“山抹微云秦学士”的雅号;也就是这首《满庭芳》,在当时文坛极负盛名的“苏门”引起了一场争论:作为师尊的苏轼嘲笑自己的门生秦观“学柳七作词”,而与秦观同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却说:“‘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

  斗转星移,九百年过去了,这首当年苏东坡不太喜欢的《满庭芳》,却作为婉约派词的名作一直流传至今。历代词论家都对秦观的词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晁补之就认为“比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到了清代,李调元和冯煦更是对他推崇备至。李调元的《雨村词话》称:“秦少游《淮海集》,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则说:“少游以绝尘之才,早与胜流,不可一世。而一谪南荒,遽丧灵宝。故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之后,一人而已。”这些虽然都是溢美之词,但从中也的确可以看出秦观在中国词史上的重要地位。秦观是继温庭筠、韦庄、李煜、柳永等人之后,婉约派词的一位重要的代表作家。他的词,清丽和婉,情韵兼胜,语浅而情深,意淡而味醇,被称为婉约派正宗。其鲜明的艺术特色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清词砌恨,丽景凝愁。

  前面所引《满庭芳》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这首词写的是在一个秋天的黄昏与知己分别的情景。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因赋长短句,所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也。”这样一首抒写离情别绪的词,如果抛开其中所表达的离情别绪不管,那么就成了一幅极美的秋天晚景:傍晚,山被抹上了一层淡淡的云,那一望无际的在秋风中变得枯萎的野草,仿佛和天连在了一起。天空飞过一群寒鸦,山下小村旁有一条河潺潺流过,一条船在河边渡口静静地停泊着。这时,城楼吹响了报时的号角,城里已是万家灯火。这是一幅多么恬静优美的画面!然而,就是那停泊在渡口的船上,正演绎着情人知己话离别的动人一幕:两人相对痛饮之后,彼此交换着心爱的饰物作为纪念,互相叮咛着心爱的人儿别后珍重,说到伤心处,两人又抱头痛哭。于是,一幅本是恬静优美的画面,便隐含着作者深切的愁怨了。微云、衰草、画角、征棹、离尊、斜阳、寒鸦、孤村--这些事物无一不传递着作者的愁情。下阙直说“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实际上是说也再不可能见面了,沉痛至极,便有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的自嘲自谑之语。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盛赞此词结句:“人之情,至少游而极,结句‘已’字,情波几叠。”

  对于这首词,周济作了这样的点评:“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宋四家词选》)他的这个观点很有道理,因而被很多人所接受。秦观的身世是很令人同情的。他是江苏高邮人,生于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他的家境不太好,十五岁时父亲就死了,他和母亲跟着做州县官的祖父、叔父一起,过着大家庭的生活。每当荒年饥馑,他们这个大家庭就会“聚族四十口,食不足”(秦观《与苏公先生简》)。家道中落,迫使他只有登科求仕。然而,他的求仕之路非常坎坷。《宋史》说他“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选进士不中”。其怀才不遇之恨,可想而知。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他到彭城拜见一代文宗苏轼,从此受知于苏轼,成为“苏门四学士”之首。

  元丰七年(1084),苏轼将他引荐给王安石,王安石对他大加赞赏。次年他终于中了进士,得了个蔡州教授的小官。恰好这年宋神宗死了,哲宗即位,高太后摄政,废除了王安石的新法,驱逐新党,重用旧党。在政见和思想上附从于旧党的秦观本以为可以得到重用,实际上却从此屡遭打击。先是于三十九岁那年“为忌者所中”,刚被苏轼等人荐为贤良方正并被召至京师的他“复引疾归汝南”;接着从哲宗元祐五年(1090)起到京师任了大约四年的秘书省校对黄本、正字、国史馆编修之类的馆职,旋又于绍圣元年(1094)“坐党籍改馆阁校勘,出为杭州通判”,“又坐御史刘拯言先生增损《实录》,道贬监处州酒税”。到绍圣三年(1096),他已经四十八岁了,“坐偈告写佛书,削秩徙郴州”。此后,他五十岁“奉诏编管横州”,五十一岁自横州徙雷州,五十二岁那年(宋哲宗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八月遇赦北上途中,死于藤州光化亭上(均据杨世明《淮海词笺注》附录之秦瀛《重编淮海先生年谱》及钱大昕的考证)。秦观这个人是多才多艺的,但他的一生却是多灾多难的。所以说他的词中蕴含着怨悱悲慨的身世之感,是十分自然的事。朱孝臧《彊村丛书》所收《淮海居士长短句》三卷,共计七十十首,其中直接写到“恨”和“愁”的竟多达33首。难怪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和王国维《人间词话》都说秦观是“古之伤心人”了。

  秦观词中写“愁”、“恨”的篇什之多,恐怕在历代词人中无人能比。这也就决定了他的词在内容上的狭隘性。李清照早就指出了“秦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的毛病。苏轼之所以要讥笑秦观“学柳七作词”,也是因为秦观和柳永一样,多写儿女之情,内容贫乏,气格不高,纤巧无力。尽管秦观词在思想内容上存在着明显的缺陷,但就其艺术成就来说,却是相当高的。仅其写“愁”和“恨”的词章,就可以称得上是奇丽婉美、妙中之妙了。

  秦观词的第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清词砌恨”。“砌恨”出自他的一首很有名的《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觅处。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词写于郴州贬所。上阕写景,楼台、渡口、桃源、旅馆、斜阳,本可以构成一幅色调明快的山水画。然而作者在描绘这些景致的时候,只通过一些看似平常的词语的点染,便使本应明快的格调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起首一个“失”、一个“迷”,为整首词定下了凄迷的基调。前三句,反映出作者的迷惘。第四句,从“孤馆春寒”写出作者的孤独之感;第五句,借杜鹃悲啼吐露自己怨愤之声。上阕五句,句句写景,句句含情,景为情设,情由景生,真的是情景交融!词的下阕在这种迷离沉重的氛围中直抒胸臆,作者的满腔悲愤之情终于喷薄而出:远方亲友遥相问候的一封封书信,就像一块块沉重的砖,用它们砌出来的是那无穷的恨!那么,作者要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恨呢?在词的结尾,他发出了这样痛心疾首的一问:郴江啊,你本来围着郴山转就是了,可你为什么要流到湘水去呢?我们如果把它翻译成秦观的内心独白,它应该是这样的:秦观啊,你本来可以有自己适意的生活,可是你为什么会被贬谪到这蛮荒之地来呢?这样的一问,包含着对自己无端卷入政治漩涡的悔恨和对捏造罪名诬谄自己的卑鄙小人的痛恨。苏轼作为秦观的老师和知己,是深刻理解秦观心中的这种痛和恨的,据说他在秦观死后常在扇面书写此词的最后两句,并痛惜不已:“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秦观词中,用清词丽句写离愁别绪的还有很多。他喜欢选用“轻”、“细”、“微”、“软”、“小”、“柔”这一类的词语来写景、写人、写情。如:

  “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减字木兰花》)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鹊桥仙》)

  “小阑外,东风软。”(《梦扬州》)

  “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水龙吟》)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八六子》)

  “轻寒细雨情何恨,不道春难管。”(《虞美人》)

  这类词语轻柔曼妙,用于写闲愁别绪是再贴切不过的了。秦观词中有很多流传至今的名句。如:

  “恨如芳草,凄凄刬尽还生。”(《八六子》)

  “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梦扬州》)

  “谩道愁须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满庭芳》)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鹊桥仙》)

  这些名句,都是作者经历了许多磨难之后得出的心得,是用心血写成的沉痛之语。然而,这些名句又是那样的平易近人、质朴无华。就是这些名句,鲜明地体现了秦观词清丽和婉的词风。

  秦观词的第二个特点,就是“丽景凝愁”。举两首写春愁的小词为证。

  第一首是《画堂春》: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起句点明季节,“落红铺径”、“水平池”都是暮春景色。第二句写“雨”。八十年代有一首台湾校园歌曲很有名,叫《三月里的小雨》,歌词第一句是“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下个不停”。秦观这首词也是写的三月里的小雨,“霏霏”就是专门用来描写小雨的一个词,《诗经》里就开始用了。秦观写雨最出奇的就是用了“弄晴”这两个字,一下子就把雨写活了。“弄晴小雨霏霏”,用现代白话翻译出来,就是:那小雨像是要捉弄老天爷,坚决不让他放晴似的,一直下个没完。这样写,把小雨拟人化了,写得像个调皮的小男孩,着实很有意思。第三句写“园”。园内花草已憔悴,杜鹃在悲啼。第四句总结前三句,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春天要归去的缘故。上阕纯是写景,见物不见人。下阕仅用“独上”、“凭阑”、“手捻”、“放花”、“无语”,一个寂寞多愁的人物形象便跃然纸上。作者就像一个高明的摄影师,人物的一举一动都被他捕捉到镜头里来了:手捻花枝,凭栏俯瞰,见到的是凋零的花朵和憔悴的园林,只好把花放下,什么也不说,怅望着即将西沉的斜阳。多么的落寞惆怅,多么的黯然神伤!最后一句,语极沉重。“此恨谁知”,其实也是照映上阕对雨的描写,雨是那么调皮,它是决不会知道伤心人恨有多深的。田同之《西园词说》指出:“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隽……秦少游‘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深得此法。”

  第二首是《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花飞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也是写晚春的愁绪,不过写法与《画堂春》大不相同。《画堂春》是上阕写景,下阕写人,融情于景,寓愁于对人物细节的刻画之中。秦观的大多数词都是这种写法。而这首《浣溪沙》却很特别。你看通篇除了一个“上”字是摹写人的动作之外,全都是对事物的描写:轻寒、小楼、晓阴、画屏、飞花、丝雨、宝帘、银钩,由这些事物构成一个寂静迷蒙的场景。如果要给这词取一个题目,也许用《小楼上所见》是最合适的,因为第二句以下都是写上楼后见到的事物。暮春的早晨,阴沉沉的,倒像是回到了深秋,就连屏风上画着的流水烟云,都显得那么疏淡清幽。花落了,雨还在下着,只有那珠帘悠闲地挂在小银钩上。在这里,对这些具体事物的描写,明显揉进了作者的心情和感受。“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用梦来比喻落花,用愁来比喻细雨,被梁启超称为“奇语”(《艺蘅馆词选》)。试想,一个没有“梦”、没有“愁”的人,能够有这么细致入微的体察和如此情深意切的比喻么?

  总之,“清词砌恨,丽景凝愁”,是秦观词最鲜明的艺术特色。张炎在《词源》中说得好:“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

  拓展知识:秦观词的艺术特点?

  1.灵心善感,寄情深微 秦观与苏轼亦师亦友,关系密切,二人的政治遭遇也如出一辙,但二人词风却截然不同。这主要是性格的原因。苏轼乐观开朗,洒脱豁达,善于化解人生的苦难,故其词风豪迈旷达;秦观则灵心善感,性格纤弱。

  2.秦观词的意境含蓄蕴藉 秦观词情感真挚深厚,但他较少直接抒情。

  3.语言平易自然,生动优美 秦观词的语言是在书面语言和民间语言基础上经过锤炼加工的文学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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