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游记散文的人化自然境界赏析

2020-08-31 柳宗元

  柳宗元游记散文的人化自然境界的形成,既有学习继承前人经验的因素,又与人生经历、远大理想、正直个性和不幸遭遇相关。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是美文中的精品,也是作者悲剧人生和审美情趣的结晶,在继承学习前人创作技巧、吸取前人艺术精华的基础上、不但突破了前人“重实用、重哲理”议论的局限,而且其笔下的自然山水极富灵性,人与自然极具亲和力,创立了物我合一、情理共生的优美范式,从而形成了人与自然有机融会的人化自然境界。

  柳宗元的人化自然境界,与其远大理想、历经摧折、为人正直和备遭不幸有关。柳宗元自入仕以来,积极用世,用儒家思想和儒家规范去维护唐王朝的统治,革新唐王朝的弊政,以挽救唐王朝的颓废为己任,充分显示了自己的政治才能。但他的治国方略非但不被朝廷支持,反遭贬谪荒蛮之地。为此,他的内心充满了忧郁、凄苦和愤慨。因此,他只能“投迹山水中,放情咏《离骚》”,内心的痛苦只有借助自然山水释放出来,由此表达自己的人生感慨,使自己在精神上有所寄托。同时,政治仕途的失意及恶劣环境的压抑,使他始终处在强颜欢笑的尴尬境地,这种尴尬均通过具体景物流露出来,如小丘、石渠、愚溪等景物都有这样的印记。柳宗元就是这样借游览山水来解脱和排遣胸中的郁闷,以此寄托自己的凄怆孤寂情怀的。“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负墙搔摩,伸展支体。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地窥天,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为此,他“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能”。对所描绘事物,皆倾注全部心血,观察仔细,体察详尽,记人状物,都能“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无不染上作者的情感色彩。他把没有生命之物都写得盎然有趣,跃然于纸上;物与人能心领神会,促膝交谈,互诉衷肠,物有人性,人性通过物来表现,人、物一体,所有的自然均人格化了,自然山水皆有了人性。如《钴 潭西小丘记》中怪石“突怒偃蹇”、“争为奇状”,“若牛马”“饮于溪”,“若熊罴”“登于山”,把群石的多种姿态栩栩如生地展现于读者面前,把毫无生命力可言的嶙嶙怪石写得气势昂扬、各具情状;得小丘后铲杂草伐恶木,于是“佳木立,美竹露,奇石显”,小丘旧貌换新颜,一个全新的自然景观跃然于目前。此时此刻,作者心情激荡,举目四望,山势挺立,白云飘浮,鸟儿飞翔,清溪潺潺,野兽游荡,爽心悦目,心旷神怡。于是乎“枕席而卧”,“清泠泠之状与目谋, 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小丘的奇异景色,万千姿态,灵性和生机,随作者浓浓的游兴顿生美色。此时,作者欣然陶醉,无法自已,于是物我与情景完全达到了契合。作者欣赏美景,荣辱皆忘,如同置身世外。如此人间胜景,谁人不喜,哪个不爱!然而,它却是“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连“农夫渔夫”也“过而陋之”,小丘的命运是多么不幸!而作者被贬远离京城的柳州,不正和小丘的命运相似吗?作者写小丘的遭遇,实际上是在写自己的不幸。作者从对小丘景致之乐的巅峰,一下跌入“被弃”的悲哀深谷,于是“欣于所遇,暂得于己”,悲是“情随事迁,感慨系之”。小丘已有其主,自己何时才能被英主所识、为世所用呢?看来,自己的命运还不如小丘啊!作者倾心于小丘景色,把无限深情灌注于小丘,使小丘有了人的情感,作者的内心独白通过小丘流露而出,小丘与人合为一体,情、景、物、人达到了完美的结合。作者正是借物写心、借物写情,抒发被弃不平之气的。这正是物的泛我化与人的拟物化的和谐统一,表现了令人为之心动的人化自然境界。

  在柳宗元的游记美文中,所有的物景均是其性格的再现。他笔下的石如“熊罴”、“犬牙”,怪特异常,正是其刚直性格的另种表现;水是清洌寒冷,环境是“凄神寒骨,悄然幽邃”,表现的都是他那孤寂、凄清、幽怨的情绪;他写美石、净水、游鱼、小丘等,均表现了他所向往的高洁、幽静、清雅的人化自然,都是他内心世界的外化。他深深地喜爱这些山水,因为它们与自己有相同的命运和喜怒哀乐。为此,他“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在《石渠记》中,他刻意写石渠的“纡曲”:流向西南,“又折西行”,“北堕小潭”,“又北曲行纡余”。他笔下的小溪,往往围绕“曲”流、愚溪“合流屈曲”、友人新堂外之池“溶漾纡余”,这里的“曲”与作者“九曲回肠”的纠结心情相连,正是他“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流放生活的缩影,正是他坎坷人生的真实写照。曲曲折折、勇往直前是其本色,正是作者孤傲的品格、艰难的处境、抑郁的心情、顽强的抗争精神的再现,虽然作者没有直接将人与渠相连,但打动人心的到底是渠之“纡曲”还是人之“纡曲”,是渠之清幽还是人之闲适呢?正是这种不即不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抒情写景,才构成了渠之自然与人之性格的完美统一。在《袁家渴记》中,通过各种生机勃勃“间厕曲折”的景物描写,同样蕴含着作者强烈的感情,格调高昂,表现出傲然不屈、勇于抗争的精神。《愚溪诗序》一文中的丘、泉、沟、池、堂、亭、溪“咸以愚辱焉”。物“愚”是因人“愚”,那么人、物真“愚”吗?宁武子的“智而为愚”,颜回的“睿而为愚”,然他们都不是真愚。而物如何有智,人又如何有类似物的智,写愚由人及物,写智由物及于人,最后写出自己的大智若愚。如此愚与智的强烈对比,正是作者长期遭受压抑的愤激之词,也是作者愤懑之情的自我解嘲,均表现了作者不委曲求全的个性。《始得西山宴游记》“不与培嵝为类”表达的同样是不与世俗者为伍的傲世情怀。作者所写景物清新明秀,环境优雅洁净,无不是大自然的原生态,但并无荒凉之意,均为楚楚动人、美不自胜之景。这种自然景物的净化特征来自于心灵的净化,表现的是作者卓然独立、不以世俗为累的品性。净化的自然与恶浊的社会形成强烈对比,表达了对净化自然的珍爱、对恶浊社会的憎恶,以此寄托他嫉恶如仇的性格和愤激情绪。正是“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这里表现的同样是人化自然与自然人化境界。

  柳宗元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笔下的自然景物上,他是用心灵去描绘自然景物的,自然景物都在他的情感涵盖之下。这样一来,就不分人性、物性了,而是人、物合而为一,这种情景交融的写法正是作者的艺术追求,表达的是含而不露、博大精深的底蕴,实际上这是作家人生的艺术化,是一种人生境界。反之,如果柳宗元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话,《永州八记》等游记美文是否存在尚不可知。真是时代孕育了柳宗元的游记瑰宝。

  在柳宗元描绘的一个又一个童话般的境界里,或立或突、情感百姿的嶙嶙怪石,清澈见底、曲徐前行、百折不挠的溪流,气象万千、所向披靡的劲风,这些事物无不栩栩如生,无不成为人间精灵。文中之景物的`各种形、色、姿,都与人的脉搏相动,都与人同呼吸,体现出作者的心灵世界和行为品格:做人做事,宁折不弯;为国为民,忠心耿耿。这些独具之景说明作者为了追求革新的理想,始终在寻求一种新思路、新境界、崭新的理想社会。这样的理想社会,只有采用自己的革新举措方可实现。可见,柳宗元把唐王朝的事当作自己的责任去完成,表现了对革新的勇气和执著。所以,他笔下的景总是坚硬、峭拔,具有顽强不屈的个性。正因为他抱着以天下为己任的心态,他才对人对己对社会总是那么严肃冷峭,一副冷眼看世界的面孔,让人感到“森严可怖”,这是他对社会的一种态度,对人生不遇的一种独特反映。这种通过写景状物表达他对人生态度的创作理念,体现了他重道亦重文的古文创作精神。正因为此,他的山水游记与前古文家相比就有了明显的情理共生的人化自然境界。

  柳宗元人化自然境界从陶渊明那里汲取了营养,但又有所发展。陶渊明表现的是远离尘嚣的极乐世界、理想家园,而柳宗元是借自然景物抒发不屈之志、满腔悲愤,完全是为了宣泄内心的不平,为此,所写之景物都透露出深广的命意,行文总是严肃认真、深思熟虑,表现出深刻的蕴涵,流露出幽愤悲怆的情怀,字里行间充溢着无限的牢骚盛气,在欢愉喜悦之下体现执著的抗争;表面写景,实写人之个性,自然之景是表面洒脱达观而内心痛苦的外化,其笔下所有的景物都具有了隐喻性、拟人性,使荒秽的自然景物具有了空灵洁净的另番世界、优美而神秘的“童话”理想。如此以来,柳宗元山水游记对自然形态的描绘就是一种“弘扬个性,弘扬本源,让生命个体”“透射出似兰孤高,似竹贞节,使高山绝壁般屹立、令人高山仰止”的生命力量。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柳宗元的游记散文已成为物我交融、情景合一的生命体。把自然之景当作人来对待,这种探究毕竟又深入了一层,在相互外在的感性触发交会上,又进一步发展到相互内在的融契渗透,体合为一。所写自然景物本身已有了更丰厚的价值,“还有一种内在的东西,即一种意蕴,一种贯注生气于外的形状的意蕴”。柳宗元的游记美文除了为我们描绘出独具的山、水、树、石、鱼等立体形象,并形成独特的空间景观,自成一方天地之外,还涵濡着心灵,吞吐着宇宙万物,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是个人情思与自然景物的联合,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邃探索。这正是柳宗元对山水游记美文的贡献所在。

  就生命个体而言,柳宗元把景物与人的生命置于同一平台上,人与物均是宇宙一分子,都有美好的一面。他用写人的情感去写物,人的情感通过物再现出来,所以,他的游记对每一景每一物都灌注了理想化的美的情趣,这种美往往是通过自己的发现和修葺而实现的。实际上,这是他的革新主张的另一种表达,是实现理想中的唐王朝社会的具体措施。但是,正是这一理想主张,导致了政治命运的大逆转,导致了自己的悲剧人生,这种痛苦心情是不言而喻的,所以,他笔下的景物都有了峭冷的氛围,虽然小巧别致,但都是自己刻意雕琢的结果,都是自己苦心经营的产物,这些经营同样体现了他变革社会的愿望和诉求。他的山水游记从情趣、意趣、格调上都隐含着满腹牢骚怨气,这都是作者心境所致。当然,这也与他坚毅、棱角分明的性格相关,每一景一物多为其性格的写照。总之,柳宗元游记散文中有着浓浓的情致,这种情致正是由自然景观外化出来,从而达到了人与自然更加艺术化的境界。

  总之,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中所写之景,大多为奇异美丽却为世人所忽视之自然。作者在描写过程中,常常通过对比、拟人、排比、暗示、比喻、象征等手法,使人与自然有机结合起来,借青山秀水表现自己的才华超群却不为所用,并被抛弃蛮荒的悲剧命运。在书写中,作者能将表现与再现两种手法相结合,在真实描摹自然景物的同时,将主体情感不露痕迹地融注其中,让读者在意会中领略作者的情感指向。他用全副精力和才情去描绘千姿百态的大自然,把那颗被伤害的心灵通过人化的自然表现出来,借以抚慰他那颗凄楚悲苦的心灵,从中获得些许凄美的愉悦。这些人化的自然山水,是那颗受摧残的心灵的再现,是一颗寂寥落寞心境的自然流露,同时,作者借对自然山水的人化描写,也表现了一种永恒的宇宙情怀。在深幽孤寂的环境中,以虚空的心神与自然的契合,表现了“凄神寒骨”之美。这种人化的自然境界,有效地扩大了游记的表现范围,是中国山水美文的一大发展,后世无有逾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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