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时空美

2020-08-25 柳宗元

  《江雪》包含的所有思想,都在这样的时空关系里展开,既造就了大悲情和大幻灭的精神域所,又在天人合一的思想中对立统一。

  柳宗元的五言绝句《江雪》,展现了一种时空之美,让诗歌的意境高旷静远,张力无限拓展,寄人生的大悲情和精神的大幻灭于雪白洁净的广袤天地之间,堪称中国诗歌史上之“最短离骚”。

  中国古代诗歌思考时空问题不以《江雪》始,屈原的《天问》,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都是时空联想与思索的名篇。“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那种层层设问的时空美感令人寻味不尽。而《江雪》没有诘问和设问,排笔直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呈现的时空美却洁净而旷大。

  分析《江雪》的时空美首先要弄清楚时空概念。何为时空?它的本性是什么?时间和空间有着怎样奇妙的结构?时间有没有起点和终点?宇宙到底有限还是无限?原子是否无限可分?时空有没有神性?这些博大深邃的问题,远古的人类就试图予以解答。古印度人认为是六只大象将宇宙驮在背上,早期希腊人

  认为地球是平坦的、浮在水的上面,基督教则将世界的一切归功于上帝的创造。牛顿的经典物理学描述了“绝对的三维空间和独立的一维时间的概念”。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和现代量子场论的出现,才给我们提供了对于时空的全新认识,当代的霍金和彭罗斯,又争论不休地将对时空的认识推向新的维度――通常将时空描述为四维空间,上面的点即为事件④。时间的一维和空间的三维,四维的构象(可用四维坐标来建立),就是我们生活着的宇宙⑤。

  那么《江雪》的时空美感从何而来?我们说人的时空美感是与生俱来的。人在成长过程中,会自觉地去认知时空。开始觉醒的少年时代,任何一个人都会凝望着天空出神,对自然界奇妙的现象沉思冥想。每一次对时空的感悟,都会映射在心壁上。时空是如此强烈地投影于我们的感官,并在心理和情感中激起无数的波澜,文学作品记录了波澜的信息。这些信息与人类的命运以及个人的生存感受相结合,就产生了时空的美感,千古亦然。柳宗元在永州“待罪南荒”的十年岁月里,一定时常与浩瀚的星空彻夜交流,诉说心里的郁结与孤闷,在虚静的宇空中展开人间无法实现的政治畅想,时空一定成为了他亲密无间的友人抑或另外一个自我。作为时空在地球上的实现形式――旷大的自然界更是他的良师益友,给他的心灵以许多的慰藉。想象那一年寒冷的冬天,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永州城,环城而过的潇水也几乎封冻了,或许从他的住处望去真的看见了一只停在潇水河湾里的渔舟,心中那个附着了诗神的自我飞翔了起来,飞临高高的宇空下视,观照着这万籁俱寂、天地一统的世界,千山万径雪白如一,只有江面上有一点灰褐的颜色,他的内心世界一时间更为孤寂凄美――世人皆归我独钓!他的思想情感与蓑笠翁合二为一了,共同与苍茫荒寒的寥廓雪域相对抗,与天地混然的大自然相对抗,《江雪》的时空美感也就这样产生了。

  可是诗人在短短二十个字的诗中,要描述如此浩大的时空是做不到的,对于语言和认识的局限也不可能完全表现出来。柳宗元精巧地截取了时间瞬间的切面与空间局域的切面――即若干分之一秒内时空展开的一个图景:他将视角提升到人的视野无法达到但又符合合理想象的高度,能够看到千山与万径。千山、万径建立了一个空间,一个就宇宙而言很小、就人的存在而言很大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雪落了很久,将千山万径铺满了,造就了一个茫茫浩瀚、天地一色的莹洁世界。孤舟何人划来?何时划来?甚至蓑笠翁何时到来?从何而来?都不必管他,只写他已经在独钓的时刻,清清楚楚地布局了时空关系。

  这里的时空关系不仅是时间和空间以及时间内部、空间内部的关系,还是时空与人的关系。时间与空间只有与人构成了一定的联系,才显出时空的意义来,才显现出时空的美来。几对时空关系由此凸显:大与小、有与无、过去与现在,运动与静止。所有时空关系,都围绕着人――蓑笠翁来展开。在展开的过程中,四种关系产生了四种时空之美,并由此揭示了生命存在的本质,达成了诗歌意境的拓展。

  一、大与小的时空关系产生了“大荒寥”的时空美

  大,是千山万径之大;小,是渔翁之小。千千座山上的鸟没了踪影,万万条径上也没有人行走。寥寥十个字,呈现了一个广大的空间,而孤舟和渔翁相对千山万径而言,小得不能再小,是具体空间。大时空与小时空之间,构成了一种视角关系:巨大的雪白冷寒的世界,压迫着一个小小的唯一――孤舟上的人影;那与世人行为相背离的蓑笠翁,独自与积雪满盈的世界抗衡着。大与小的关系中,这首诗的意义也就显现出来:人在巨大的时空中何其渺小,他的力量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但唯其渺小,更要抗争,更要与巨大的天地相对抗――在那儿傲雪斗寒独自垂钓。“置孤舟于千山万径之间而以一老翁披蓑戴笠,兀坐于鸟不飞、人不行之地,真所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矣,何足为轻重哉?”⑥高天旷寒、雪地奇冰,偌大的空间,生存逼仄到只有一只孤舟,连这只舟也冰冻寒迫,无法容下人的存在,伟伟天地之一蜉蝣、淼淼沧海之一粒粟,蓑笠翁何其孤独无援!高旷荒寒的恢弘美与孤独深邃的幽冷美相交融,共生出荒古苍凉、寥落悲壮,大荒寥的时空美感。

  二、有与无的时空关系产生了“大空白”的时空美

  有,是指实有的景象,即在诗中出现的具体的空间。山、径、雪、江、舟、翁,都形成了有。这有中的无:已经归巢的飞鸟、回家的人群,在画面中是看不见的,但确实存在过,在诗中我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并且是诗歌意境里不可或缺的配角,也可以说是无中的有。无还体现为虚指、虚有、虚象,有虚乃大,容纳一切,诗人用的“千”、“万”、“孤”、“独”与“绝”、“灭”,描写了一种虚无大气的镜像和情怀。以万事万物的虚,来接近渔翁心中的那一点点有,即亦幻亦灭、亦绝亦生的念想――“钓鱼”!在大千世界中,在红尘镜像里,诗人所有欲望,仅仅剩下一根细小得几乎不能见的钓线!仅仅凭借一根钓线与浩大无穷的天地相连。是否能钓到鱼,已经无关紧要了,“在钓”足也。经历过人生无数次的大劫难和政治抱负的彻底破灭之后,儒家致世的思想就剩下了一种态度和格调。除此之外,都是无。千山万径没有鸟、没有人,连一点活的生气都没有的空空旷旷的无。山山岭岭白雪茫茫,积雪将广袤大地上江河城池、田园房舍、人间一切全部覆盖,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天地一派大白,一白无边、一白无垠,空空如也、纯白如也。积雪尽,大美出!展现出古今诗歌很难见到的大空白(空非空、白亦白)之美。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无?诗歌的无还有广延性:千山不只是眼前的千山,眼前以外还有千千万万座山,万径岂止万径,人所不能及的还有万万千千条径,诗歌的境域无垠地扩大,这里的无,便已经是无限了!《江雪》诗中的境域,就是一个缩小的宇宙,诗人在其中不经意地印证了史蒂芬・霍金关于宇宙有限无界的思想。千山万径是一个虚空间,无边无际,没有边缘,但又不可能没有边缘,无论这一场雪落得有多大,不可能把整个地球淹没,甚至不可能把中国淹没。有与无的时空关系,在虚实构象中,将诗歌的意境极大地扩展、伸延,很好地映照了诗人的精神处境:洁净畅达、纯净空无,雪白空明,无限空阔,好一个大空白的美的所在。

  三、过去与现在的时空关系产生了“大永恒”的时空美

  从宇宙学的角度来说,我们正在生存的每一秒钟都成为了过去,所以人不能同时走入一条河。在诗歌里,有着两个时空,一个是过去的,一个现在的。“鸟飞绝”“人踪灭”是一个曾经发生的过程,一个时空中连续性的事件,这两个事件发生在千山和万径的广域,与那一只孤舟和孤舟上的人形成对比。蓑笠翁来到孤舟上的行动也已经成为过去,“独钓寒江雪”却是一个现在,是一个震烁千山万径、雪地寒天的现在!诗人用一个小小的现在与巨大的无限的过去相对立。落雪也是一个过去,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不然就不会千山雪封、万径雪积,而从江边的雪伸延出去的无穷的雪野也是一个现在,是陪衬独钓的现在。“独钓”的内涵被无限的过去托举于手掌,独钓的存在就是人格的存在。并且这个现在仿佛永远不会过去,蓑笠翁永远停留在江边雪中独钓的现在里。雪终归是要化的,尤其是南方的雪,一个短暂的过程、一个偶尔而已,却好像从来就积聚在那里,永远不会消融一般,直至地老天荒。每一个现在都正在成为过去,但未来却不再到来。这就是时间的飞逝与永恒。时间的永恒与人生的短暂而世事未竟理想未成相激相荡,孤独和无奈便滚滚涌来。这一刹那,无穷的山岳,无穷的路径,无穷的雪野,无尽的冰河,与生命融通交流,汇成一体,生命回归为自然的一个部分,自然灵动为生命的本体,这样的一个现在,与无始无终的时间、永无穷尽的悠悠天地相往来,揭示出大永恒的时空之美。在那纯净、纯粹、恒远、永久的时刻,与灵相通、与禅相接,生命与一切自然万象相亲相往,短暂而又恒久、无限而又将逝,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而又一切都将存在着,这就是大永恒时空之美的时间的本性。

  四、运动与静止的时空关系产生了“大静谧”的时空美

  任何人的任何一秒的任何一个动作都是一个时空事件,连续的时空事件就是运动。在整首诗歌中,我们只看到了一个运动的状态:“钓”。将封未封的江是流动的',在诗中也静止了一般。千山万径的广域都相对静止,没有鸟飞、没有人行,没有一个活物在运动,时间是静止的、空间是静止的,连那一个蓑笠翁仿佛从来就是在那里,不从何处来,也不向何处去,而且将一直这样钓下去。整个时空图景如此地洁白宁静、安谧祥和,一切都停止了、停顿了。这个时刻,蓑笠翁在一片静止的浩茫中只身垂钓,一动而牵万静――不足整个时空图景若干亿万分之一的一动,激活了全部宁静的画图。寥廓、浩瀚无边的世界,绝对寂静,天地之间万籁无声、万动皆止,风不再吹拂、水不再流动,铸就了水天不分、上下苍茫、冰雪晶莹的大静谧的时空幻美。“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也。”⑦大静谧中,心灵虚寂、天地静远,容纳一切,万物无声无息自在生长,无穷变化的规律,都在这大静谧中显露。人的生命呢,在大静谧中存在着、体验着,一点点感悟都变得澄明、纯粹、单一、强大,难怪明人胡应麟说:“独钓寒江雪,五字极闹。”其实并非极闹,而是将独钓的这一点动,置于大静谧的天高地旷之间、冰雪浩茫之野,心灵于空阔无边、冰天雪地的大沉寂中颤动、反观、祈望,还有着诗人一丝对沉寂的不甘心、对理想消解的不情愿,独钓便是与天地时空的一种对立、与不可逆违的命运的一次对抗,在对立对抗中人与自然豁然相通,达成了一份和约,又在和约中生成了傲岸独立、悲郁沉宏的天地精神。此刻,运动与静止互为因果、相互转化,引领着渔翁的生命步入宁谧、静远、幽清、空阔无声、寂然迥旷的精神域所。大静谧的时空之美沟通凡界与圣国。

  然而大荒寥、大空白、大永恒、大静谧不能截然分开来看待,它们之间有区别,也有联系,有独呈,也有互现。四组时空关系构成了整体而统一的时空图景:时间与空间的有限性与无限性,时间和空间的运动与静止,时间和空间的广阔与狭小,时空关系的清晰与宇宙意识的觉悟,净洁的空间与明晰的时间,都在《江雪》构筑的四维空间里呈现,它是如此的生动,如此的美妙,如此的奇奥。同时,《江雪》包含的所有思想,也都在这样的时空关系里展开。由四种时空美造就了大悲情和大幻灭,于是道家逍遥于天地之间的思想,佛家的空空入禅、寂静空寂,儒家一息尚存、积极用世的现世观,乃至悲剧精神、存在主义意识,都在这“最短离骚”里展览。因此,我们在这里不是简单地来探讨时空的基本问题,而是通过江雪诗中时空的解构,来探讨人在时空中的存在意义。这样一来,所有的几组关系都在自然人和社会人的身上集中,就构成了一对最为重要的关系:天人关系。时空并不因为人而存在,却因为人而有了存在的意义。人的存在,对时空不断地进行认知和拷问,“作为宇宙里高等生物的人类不会满足于自身的生存和种族的绵延,还一代代不懈地探索着存在和生命的意义”⑧。柳宗元对时空是敬畏的,这种敬畏是朴素唯物主义的,他怀着道家的情怀、释家态度拥有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天:自然界、时空、宇宙;人:人生、命运、体验;合一:对立对抗,最终达成共处。所以,《江雪》里的时空,如同一个四方的盒子。这个四方盒子是人生的实验场,也是诗人的精神域所。命运给悲幻的诗人设了一个局,诗人在诗中亦设了一个局。他将对命运的极度感受,放在二十字的诗里,放在净洁而放达的时空中,放在宇宙小小的四方盒子里,就产生了巨大的震撼:命运在蓑笠翁这一小小的点上发生了热核效应,给予了读者强烈的冲击,并迸射出绝唱千古的时空美,感动了一代代人。由此,完成了《江雪》诗歌意境张力的扩大与内涵的拓展。

  柳宗元诗歌的时空意识在不少诗篇中都有浓烈的展现,可以见出他对于时空的认识和理解,是有着一定程度的自觉的。如《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⑨所展现的时空旷大高古,苍凉壮美。《诏追赴都二月灞亭上》:“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铜鱼使赴都寄亲友》:“行尽关山万里余,到时闾井是荒墟。”两首有异曲同工之妙,均是将常人所能感受到的时间与空间交错互叠、扩大张开,直至时空能够拥有的边缘临界,让个人的命运在其间展开,越加显现人在命运面前的渺小和无奈。《柳中寄京中故亲》:“林邑山连瘴海秋,水向郡前流。劳君远问龙城池,正北三千到锦州。”林邑、山、海、江水、郡城、龙城、锦州,简直是时间流程里一连串具体的空间事件,时空关系是如此的明晰和浩远。“山泽凝暑气,星汉湛光辉”,“霞散众山迥,天高数雁鸣”“下沉秋火激太清,天高地迥凝日晶”,“海雾连南极,江云暗北津”……这样的句子,柳诗中俯仰皆是。诗人如一摆渡人,自由地穿行在时空之河上,他对茫茫宇宙、漫漫时空的感悟,使诗歌获得了极大的张力、极强的视觉震撼,穿透了一般意义上自然景物的表象,提升了诗歌的主旨内涵,在他精彩布局的时空里,诗歌情绪更加悲凄郁结、壮怀激烈,具有照彻中国数千年诗歌星空的时空美。而时空意识最为浓重的《江雪》,作为唐诗绝句的经典作品,像横空出现的一道彩虹,在唐诗的天空里具有独自的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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