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论》是唐代大文学家柳宗元的作品。这篇文章将封建制(即分封制)与郡邑制(即郡县制)相比,论证封建制是过时的制度;同时,以此表达作者的政治观与历史观。
作者
柳宗元
(773—819)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和政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字子厚。祖籍河东(今山西永济)。出生于京都长安(今陕西西安)。与韩愈共同倡导唐代古文运动,并称“韩柳”。与刘禹锡并称“刘柳”。王维、孟浩然、韦应物与之并称“王孟韦柳”。世称柳河东或柳柳州。少有才名,早有大志。贞元间中进士,登博学鸿词科,授集贤殿正字。一度为蓝田尉,后入朝为官,积极参与王叔文集团政治革新,迁礼部员外郎。革新失败后贬邵州刺史,再贬永州司马。后回京师,又出为柳州刺史,政绩卓著。卒于柳州任所。一生留诗文作品达600余篇,其文成就大于诗。其作品由刘禹锡保存并编成集。有《柳河东集》。
原文
封 建 论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扞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
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
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
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
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
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评析
柳宗元写《封建论》的时候,唐初以来关于封建制与郡县制利弊得失问题的争论,基本上已经平息。唐太宗以后几代皇帝,不再提这个问题。偶尔还有主张恢复封建制的论调出现(如学者刘秩见武氏之祸,而说郡县不可以久安),也微不足道。韩愈常有与柳宗元论题相同而论点各异的文章,但没有写过关于封建制问题的文章。爱作“韩柳优劣论”的人便说:“韩退之文章过子厚,而议论不及;子厚作《封建论》,退之所无。”(柳集补注引宋孔平仲说)其实,这正反映了当时这个问题已不存在多大的争论,有识之士(包括在位的皇帝和当政的宰相)已认识到郡县制已不可能再向封建制逆转。韩柳所处时代,藩镇割据,节度使父子相承,朝廷鞭长莫及,形成了小封建的局面。韩愈同柳宗元一样,是中央集权制度的积极拥护者,当然也是不会赞成恢复封建制的。
《封建论》首先提出,封建制的建立,不是出于圣人的本意,而是迫于“势”,即形势。这形势是政治形势。柳宗元所说的圣人,不是儒家所尊崇的孔子那样的圣人,那时儒家还没有出现。他说的是“古圣王”,指尧、舜、禹、汤、文、武,他统称为圣人,亦即周以前及周初古代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君王。古圣王依靠封建制维护统治的权力,没有诸侯的拥戴,他们坐不稳王位。所以他们赞成封建制,完全出于私心,《封建论》指出他们是“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但是,诸侯各霸一方,分享统治权力,而且日趋强大,与中央政权分庭抗礼,成为古圣王的直接威胁。这时封建制又成为他们的心腹之患,虽欲去之而力有不逮。所以文章一再强调,三次提出,“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因此郡县制代替封建制,是历史一大变革,柳宗元将二者的区别,归结为“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意思就是说,“得人”与否是两种制度的分界线。封建制用人惟私(地方世袭制),而郡县制用人惟公(中央任命制)。他虽然没有明指封建制与郡县制区分的实质,就是地方分权制与中央集权制的对立,如顾亭林在《郡县论》一文中直截了当地说,“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柳宗元没有这样说,但包含这个意思。《封建论》指出,地方守令由中央任命,“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相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倘若发生叛乱,以秦为例,“有叛人而无叛吏”;以汉为例,“有叛国而无叛郡”;以唐为例,“有叛将而无叛州”。总之,可保中央政权的稳固。封建制办不到这点,《封建论》指出这个原因在于诸侯“继世而理”,“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只能“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了。
由此可以看出,柳宗元在这篇文章中所表达的历史观,是反对复古、泥古与倒退。这是一种进步的历史观。他的政治观则更为敏锐,把问题看得透彻,透过历史的迷雾,揭去笼罩在古圣王和今圣王头上的至高无上、大公无私的光环,还原他们以私情私利建立专制统治制度的真相。韩愈称柳宗元,“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子百家,踔厉风发”,大概也包括这篇文章在内,但是柳宗元并不否定古圣王和今圣王的合法统治地位,他所批评争论的只是他们的统治方式(封建制或郡县制)。他坚决拥护唐代实行秦以来的郡县制,亦即中央集权制。《封建论》也指出郡县制有失误,秦就有“人怨”,有“酷刑苦役”,但“失在于政,不在于制”。据他看来,“今国家(指唐王朝)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国家掌握军权,掌握地方官员任命权,统治者的权力就巩固了,天下就太平了。这就是柳宗元所看到的郡县制带给唐王朝当今统治者的好处。若是相反,当然就有不同的结果。所以这篇文章同时又是给当今统治者的一个忠告。正因为这篇文章虽然有揭露,有批评,有忠告,但对高高在上的国家统治者以及他的统治机构不持反对或否定态度,所以不犯统治者之忌,更没有因此而被构成罪名。后代许多持正统观点的学者,与柳宗元争论的,主要也仅限于封建制的建立是不是出于圣人本意这个问题上,在维持君王专制统治制度这点上没有分歧。
南宋政论家叶适写了一篇《治势》的文章,他所说的势,与《封建论》所说的势正好相反。《封建论》说的势是客观的政治形势,《治势》说的势是主观的统治之势。叶适的文章说:“古之人君,若尧、舜、禹、汤、文、武,汉之高祖、光武,唐之太宗,此其人皆能以一身为天下之势。虽其功德有厚薄,治效有浅深,而要以为天下之势,在己不在物。夫在己不在物,则天下之事,惟其所为而莫或制。”可知叶适说的势,指的是君主专制统治的权力。势之所在即权力所在,无人可以抗拒。叶适又说:“虽然,鸟飞于重云之上,鱼深游于潜渊之下,而皆不免有鼎俎之忧;天下之人,所以奔走后先,维附联络而不敢自弃者,诚以势之所在也。”这里说的高飞的鸟、深潜的鱼和“天下之人”,指的就是专制权力统治下的臣民,靠拢或归附统治权力,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以写《柳文指要》而在晚年显示学术功力的章士钊,极赏识叶适这篇文章,拿来与《封建论》比照,写了一段评论,摘录如下:
夫两家论势同,而不同者,子厚(指柳宗元)所指之势在物,而水心(指叶适)所指在己;子厚主治法,而水心主治人。论中(指叶适《治势》)能以其身为天下之势,则天下之势亦环向而从己一大段,绝中历史肯綮,使读者启发极大。水心论虽健爽,不足以为久安长治之原。必也时至今日,将水心之一身改作一党,而又将党时时清厘洗刷,使之不溃,然后水心所意之效果可期。吾读“鸟高飞”至“势之所在”等语,拍案叫绝,怃然久之。须知维附联络者,非对一身而对一党,则天下大势,一流无间而不可破,吾安得挚子厚水心二公,同登天安门重与细论之。
今天来看这段评论,读者会发生兴趣。论中将叶适所说古帝王的“一身”,改作今天的“一党”;又将古代的“维附联络而不敢自弃者”,照搬到今天的社会。还想拉上柳宗元、叶适两位古人,上天安门细细讨论一番。这种“借古讽今”并婉转其词的比拟和想法,既不伦,亦天真。但老先生的心情还是可以理解的,这是老知识分子们急于在新时代求得知遇之用的一点表示。《柳文指要》这部书,曾经由毛泽东“逐字逐句作了校阅、修正”(见《文汇报》1993年9月19日章含之文)。这段评论当然也得到毛泽东的审阅认可。而在当时(1971年),倘换一人,比这温顺得多的讽喻,恐怕也是逃不过严厉批判的。
所有古人都有局限性,今人也有局限性。这是所处时代条件的制约。柳宗元写《封建论》,决不是受唯心主义历史观的局限,那是“贴标签”的说法。事实上,《封建论》所表述的政治和历史见解,超过了它的作者同时代人所能达到的认识高度,作者的深邃目光透视了自远古至当代的历史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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