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政论讽喻

2024-10-24 柳宗元

  导语:前人有一种说法:韩愈文章超过柳宗元,但议论不及柳宗元。柳宗元的管理思想,不像韩愈那样偏于基础,而是面向实用。

  柳宗元的政论,影响较大的首推《封建论》。他认为,分封和郡县两种制度,都是历史发展的情势造成的,周的分封到了春秋,王室衰微,诸侯得势,有的问鼎轻重,有的射中王肩,诸侯尾大不掉,君臣秩序完全乱套,所以,以郡县替代分封是势之必然。周之败,败在分封,“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秦之败,败在人怨,“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柳宗元把分封制失败的原因归于制度造成的贤不肖混乱。他强调,治天下之道在于得人,“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分封制采用世袭方法,是否贤能完全出于偶然,“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而郡县制由君主委派官吏,可以做到选贤任能。柳宗元的这篇政论,对“制”与“政”加以区分,说明了不同历史条件下制度作用和人为作用的不同效果,为管理思想提供了新的视角。

  然而,柳宗元的论证缜密程度不够,有时会走向偏激。他在比较分封制和郡县制时,强调秦制的优越,除了以汉承秦制为依据外,还声称“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从而隐含着对郡县制之弊视而不见的危险。由此,他把分封看作私天下,而把郡县看作公天下,把帝制之私仅仅看作能力之私而非产权之私,甚至宣称“公天下之端自秦始”,显然立论不当。在《四维论》中,柳宗元认为廉耻出自礼义,有礼义必然讲廉耻,无廉耻肯定没礼义。所以他断言:“吾见其有二维,而未见其所以为四也。”这种偏失显然忽视了言词含义的丰富性,是以自己的定义作为标准定义形成的论断。较极端者,是他在《舜禹之事》中,把曹丕代汉与舜禹禅让相提并论,认为尽管在公与私、仁与强方面有所不同,但汉已失德,人心归魏,“丕嗣而禅,天下得之以为晚,何以异夫舜禹之事耶?”这就偏离了公认的禅让定义。

  柳宗元的政论文章多有这种过分自信带来的偏差。不过,也恰恰是这种偏差,使他能够提出一些别人不能企及的见解(例如认为汉献帝禅让与舜禹禅让性质一样)。在多数情况下,这种新见解可以起到推动变革的作用。例如,他对汉代以来强调天人感应而形成的死板月令就不以为然,在《时令论》中主张“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利于人,备于事,如斯而已矣”,因事而异,不必拘泥。在经与权的关系上,他在《断刑论》中进一步发挥道:“经非权则泥,权非经则悖”,全在是否恰当。“知经而不知权,不知经者也;知权而不知经,不知权者也。”权变只要符合道义就足矣,无需考虑过多。这对于管理中的灵活变通,确实有所裨益。然而,也有可能走到另一方向。永贞革新的失败,一大原因就是这批年轻新贵不按常规打破章法造成的。所以,柳宗元的这种论述,可以促使后人进一步思考:如何在打破常规与规范程序之间取得平衡?

  在《六逆论》中,柳宗元对《左传》所载的卫国大夫石说的“六逆”进行了分析。六逆是指“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六种行为,向来被人们看作致乱根源。柳宗元则认为,“少陵长、小加大、淫破义”确为乱源,而“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却是求治之本。他论证说,“贱妨贵”是指择嗣违反嫡庶准则,“远间亲、新间旧”是指选官用人打破亲疏远近关系,然而按照嫡庶择嗣,按照亲近故旧选官,就有可能贵、亲、旧而愚蠢,贱、远、新而圣贤。择君置臣是治国要务,只能求圣贤,不能看嫡庶亲疏远近新旧。柳宗元的这种说法,在当时属于振聋发聩的言论。但这种言论影响到当时的太子选择,彻底得罪了宪宗,也导致了八司马翻不了身。所以,柳宗元的这一论述以及他的遭遇,又可以促使后人进一步思考,在“正确的”与“现实的”道理面前,管理者应当如何考量?

  柳宗元的大量寓言故事,有的直白,有的隐晦,从不同角度阐述管理思想。他的《罴说》是一个与《黔之驴》类似的寓言。说的是动物之中,鹿怕,怕虎,虎怕罴。有个猎人能够吹出各种野兽的声音。他用鹿鸣引诱鹿,却召来了;于是赶快用虎叫驱赶,又召来了罴。这下他再没有办法了,最终葬身于罴。这就像进入黔地的驴,自己本事不强还要挑战虎,最后死于虎口一样,说明“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管理中的内功修炼和外在机遇,同样遵循这一逻辑。在《观八骏图说》一文中,柳宗元借题发挥,批评按图索骥的教条做法。“世之慕骏者,不求之马,而必是图之似,故终不能有得于骏也。”追慕圣人,相信那些圣人异像的传说,不在现实的人物中寻求,最终同样不能有得于圣人。柳宗元因此而感慨道:“诚使天下有是图者,举而焚之,则骏马与圣人出矣。”这几乎就是一篇古代的实践检验真理标准的宣言书。,以贪得无厌的为喻,说明官场上“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不知戒的危害,寥寥数语就把贪欲降低智商的道理说得活灵活现。他的《三戒》,以临江之麋告诫人如何分清敌友,以黔之驴告诫人们要有自知之明,以永某氏之鼠告诫人们要居安思危。他的《敌戒》一文,则说明了“敌存灭祸,敌去召过”之理,告诫人们“皆知敌之仇,而不知为益之尤;皆知敌之害,而不知为利之大”。这些,都以不同方式表达出相应管理思想的内涵。

  柳宗元的纪实故事,从不同角度揭示为官之道。他的《捕蛇者说》,以写实笔法描绘出“苛政猛于虎”的社会现象,惊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实际上是要表达做官箴诫。他的《种树郭橐驼传》,强调其种树诀窍是“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而不是“爱之太恩,忧之太勤”,反而危害树木自然成长。种树之道完全可以移植到官府。官府的揠苗助长行为,不论是出于好心还是出于恶意,最终都会扰民害民,养人之术就是顺人之欲和遂人之性。在柳宗元与吴子陵讨论晋国为何称霸的缘由时,他辨析了“利民”和“民利”的区别,强调利民是上位者赋予的,而民利是民众自己获得的。“所谓民利,民自利者是也。”(《晋问》)统治者重民,只是接近民利却不等于民利,无为不言,垂拱自化,才有真正的民利。由此推论,柳宗元在《送薛存义之任序》中对官吏的职守提出了“官为民役”的新观点。“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民众耕种土地,拿出十分之一的收获雇用了官吏,指靠官吏为自己提供公平正义。就像佣工拿了主人的工钱,怠工误事,甚至盗窃主人财物,主人肯定要发怒惩罚。当今百姓不敢对不负责任的官吏发怒惩罚,不过是官吏有势而已。势不同而理同,做官必须明白这个理,才可知恐知畏。这种论证,在《送宁国范明府诗序》中,借宁国令范传真之口,说出“夫仕之为美,利乎人之谓也”的道理,“夫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无报耶?”拿了百姓提供的俸禄,只有惠及百姓,才可心安理得而无愧于人。由此,柳宗元提出,为官即便是教化手段,也不是高高在上支配民众,而是对民众的服务回报。   柳宗元的《梓人传》,也是一篇管理思想杰作。京兆有一位杨姓工头,床少了一条腿都不会修,却能指挥工匠建造京兆官署。究其缘由,该人并不会木匠的具体技艺,却具有规划领导才能。柳宗元由此推论,技术人才和管理人才要各在其位,各尽其能,梓人之道与宰相之道相通。辅佐天子的宰相,条理纲纪,整齐法制,就像梓人的规矩绳墨;“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就像梓人安排工匠各尽其能;身居朝廷放眼天下,政务大略胸有成竹,就像梓人绘制图纸有序实施;选拔能者,黜退不能者,各尽所能而不越俎代庖,就像梓人善运众工而不自炫其能。那些不懂此道的管理者,往往以具体做事为能,以炫耀技艺见长。“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实际不知体要,不谙相道。柳宗元由此看到管理与技术的不同,领导与做事的不同,为“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给出了新的解释。

  在建中之乱时,段秀实以笏版击朱,刚烈就义。柳宗元的《段太尉逸事状》,则将正史不载的段秀实逸闻记录在案,从而说明关键时刻表现出的刚勇气节,来源于平时的习惯积累,校正段秀实是以一时激愤成就名声的误解,同时也为管理者在习惯与决断、平素行径与临危不惧之间的关系上提供新的认知,促使人们了解日积月累在事业发展中的重要性。

  在《宋清传》中,柳宗元介绍了一位长安药材商人。这位商人宋清似乎不追求赢利,到他那里卖药的人可以赊账,到了年终,他看着堆积如山的欠条债券,约摸不能收回的就一烧了事。而且他还特别注重药材质量,用他的药见效快,所以医生也乐意让病人上宋清这儿。尽管宋清不以发财为意,但他却能获得大利。有人说宋清犯傻,有人说宋清有道,宋清却说自己不过是一个“逐利以活妻子”的商人,既不犯傻也非得道。柳宗元感叹道:“清之取利远,远故大,岂若小市人哉?”由此推论,人际交往中的所谓 “市道”,不过是“炎而附,寒而弃”而已,岂可道哉!柳宗元的本意是讽刺当时官场像商人,商人却像君子,但道出了商业的本质,与今日冯仑所说的“追求理想,顺便赚钱”同出一理。

  总体来看,柳宗元的管理思想呈发散型,尤其是他的寓言和纪实文字,多有灵光乍现式的管理感悟,他的政论,也往往采取举一反三的说理路数,涉及到各种各样的管理问题。但他的管理思想与韩愈相比,并非基础原理方面的深度挖掘,多属就事论理的智慧思考。当然,韩文也有借题发挥,柳文也有基础分析,但他们的偏重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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