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商隐的无题诗

2020-11-12 李商隐

  无题诗到底表达了什么样的真实情感,描写的对象事物又是什么,都似是而非,莫衷一是。

  李商隐的无题诗一直是李商隐研究中的热点和难点。在读者被李诗巨大艺术魅力深深吸引的同时,其纤丽柔媚的风格与雕琢香艳的词句,也唤起了读者的兴趣与想象。李商隐的无题诗,在晚唐唯美文学运动中无疑是最为成功的文学创作。但是李诗隐约幽微的诗旨,其晦涩难解的程度,也可谓登峰造极,少有出其右者。无题诗到底表达了什么样的真实情感,描写的对象事物又是什么,都似是而非,莫衷一是。王国维先生在《观堂集林》卷23《玉�生诗年谱序》云:“有唐一代惟玉�生诗词旨最为微晦。遗山论诗已有无人作郑笺之叹。”李商隐诗意晦僻,而尤以无题诗为最。

  本文也欲围绕李商隐无题诗研究,就以下的问题,谈谈自己的一些观感和浅见。

  一、无题诗的范围

  对无题诗的范围,学者们似乎一直未能达成共识。张明非介绍了对无题诗界定的几种方法:“一种着眼于题目,认为标明无题、以首二字或篇内二字为题、题目本身无意义或与诗意了不相涉者,均可归为无题;一种着眼于题材,认为一部分写艳情或爱情的诗,即使有题,也可归于无题,如《圣女祠》等;一种着眼于体裁,认为除内容须写爱情外,形式必须是七律。界定方法不同,无题诗范围自然难以确定,一些研究者在讨论时,便将自认为属于无题却未明确标题的统称为准无题诗。”1 因此,不同学者在论文中所标明认定的无题诗具体数目亦各有不同,现略举几例:如汤翼海认为无题诗应为15首,2 刘学锴的《李商隐》中认为有17首,许总所著《唐诗史》中认为有19首,王灿认为有51首,3 何剑平认为有68首,4 阎海翎认为有99首,5 等等。

  依照冯浩《笺注李义山诗集》的分类,“无题诗”计有:五古二、七古一、五律二、七律七、七绝五,共17篇。但是“幽人不倦赏”一首,冯浩《笺注》作“失题”,旧本则都连在“八岁偷照镜”之后,题作《无题二首》;《唐音戊签》分入五古中,亦题作《无题》,所以如依旧说,将“幽人不倦赏”一首划入,共得18篇。但汤翼海先生在其文中指出:

  无题诗见于通行之玉生诗集以无题为题者十七首。然纪昀谓“幽人不倦赏”五律乃与无题诗相连失去本题误合为一者。可信无疑。又“白道萦回入暮霞”,一曰《阳城》,既别有题,当非无题矣。故均不为考释。又李义山诗集辑评卷上有“蝶三首”,“长眉画了绣帘开”及“寿阳公主嫁时妆”七律两章均归附于此题之下。纪昀谓此二章乃冶游之词,误入于此。冯浩编为无题二首。此二章诚如纪昀所言,盖冶游之词,非写蝶也。拙见以为此二诗编于“含情春�晚”无题诗前后,差近之矣。此类诗谓之失题则可,谓之无题则不可矣。

  综合以上各家看法,我以为汤翼海先生观点最为可取。从十七/十八首变为十五首的原因,汤先生已经作出解释。至于所谓从体裁(必须是七律)或是题材(爱情诗/艳情诗)着眼,我以为并非无题诗的界定标准。先说体裁。从冯浩的分类来看,无题诗中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七绝均占一定比例,并非七律一家天下。虽然张尔田认为“无题诗格,创自玉。且此体只能施之七律,方可宛转动情”(《李义山诗辨正》《无题四首》后),但已有学者指出了张氏此说和其处理无题四首的自相矛盾之处。6 因此此说不足取。再看题材:如果说有一部分爱情诗/艳情诗应归于无题诗,那么问题是:1.这样的爱情诗/艳情诗归入无题诗的标准是什么?仅仅是因为这样的诗无题吗?抑或接近无题诗的意境?2.如果无题诗以爱情诗/艳情诗为主要题材,为什么历代方家会感叹“无人作郑笺”、“词旨微晦”?爱情诗/艳情诗的诗旨不是一目了然么?至少这类题材的诗不会有“涩僻难解”的声名。那么这样的分类是否值得我们商榷呢?因此,仅仅以爱情/艳情来概括无题的题材似乎有失片面,作为无题诗的界定标准也就失之偏颇。当然,关于无题诗的题材内容之争,“爱情说”、“寄托说”、“泛论说”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各派见仁见智,各有所长。此题不在本节讨论范围之内,另当别论。

  那么还有一种情况,即“摘首二字为题或以篇内二字为题、题目本身无意义或与诗意了不相涉者”亦为无题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李义山诗集三卷》条下言称:

  无题之中,有确有寄托者,“来是空言去绝踪”之类是也;有戏为艳体者,“近知名阿候”之类是也。有实属狎邪者,“昨夜星辰昨夜风”之类是也。有失去本题者,“万里风波一叶舟”之类是也。有与无题相连,误合为一者,“幽人不倦赏”之类是也。其摘首二字为题如《碧城》、《锦瑟》诸篇,亦同此例。一概以美人香草解之,殊乖本旨云云。(纪昀《三家诗评》与此字句近似,而意旨全同。)

  纪昀的看法,至少能代表一部分学者的看法。相连误合为一者,汤翼海先生已有所澄清,那么摘首二字或以篇内二字为题呢?我以为这类诗和无题诗还是有区别的。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每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李商隐有意创制无题诗格,自是“诗词之意不能以题尽之”,既然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题目来概括诗旨,那就“无题”好了。而以诗中二字为题,则有欲说还休之意,几近一语道破。否则,为何李商隐不作统一处理,将此类诗全部以“无题”命名,或是以诗中二字为题?何必多此一举?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拙见,还请方家批评指正。

  纵观李商隐全部诗作,十五篇的数目只在六百多首诗中占0.33%强。但就是这十几篇无题诗,也成为各派学者研究争论的热点问题。

  二、无题诗的研究方法

  前人研究无题诗,多结合李商隐生平经历、社会背景来分析创作动因和心理状态,并以史料为依据,对无题诸诗的内容和意义进行品评。但因受到“知人论世”、“文以载道”等儒家观念的影响,有时难免矫枉过正,言过其实。叶嘉莹在《关于评说中国旧诗的几个问题》中说:“中国的说诗传统与中华民族固有的思想,实在有极密切的关联。在中国固有的思想中,自当推儒家与道家为二大主流,其影响及于后世者亦最为深广。在中国文学批评方面,当然便也不免受有这二派思想的明显痕迹,形成受儒家影响的‘托意言志’派和受道家影响的‘直观神悟’派。儒家思想重视人的实践道德,故其影响及于文学批评时,便形成‘说理则以可实践者为美,言情则以可风世者为美’的一种衡量标准。因此说诗人乃经常喜欢在作品中寻求托意,并且好以作者之生平及人格为说诗和评诗的依据。…… 中国自《诗经》、《楚辞》以来,比兴讽喻之说可以说早就为此派尊立了悠久的历史传统。”这本是一种很好的研究思路,但如果一概而论,认为事事都有托意,自然难免横加猜测,误入歧途。另外,我们知道诗人的作品总是多少带有自己生平经历和内在情感的痕迹,但二者并不是完全等同的,也并不会因此形成一种映射关系,每一首诗都能在作者的现实生活或生平经历中找到本事。艾略特也曾说过类似的看法:“诗人的心灵活动可能部分地或纯然地依赖诗人本身的经验;然而诗人本身的穷困苦楚和他创作的心灵之间是有分别的;…… 艺术和事实之间永远有绝对的区别。”7 姑且不说这种区别是不是绝对的,但至少我们应该明确一个观点:艺术源于生活,却是高于生活的。

  学者张尔田在《李义山诗辨正》中的观点:“‘近知名阿候’一首,必有本事,非戏作艳诗也。至‘万里风波’篇,则确系无题,不得谓本有题而失之。其摘诗中二字为题者,只有寄托、本事二种,细玩全集自见。”尽管张尔田认为无题诗俱有本事、寄托,但终不能面面俱到,自圆其说,他也有找不出寄托所在的时候,其时只得语焉不详。他一方面批评纪昀“纪氏于玉一派本未深考,且其妄下注释矣”,另一方面他自己却不能对寄托或本事自圆其说,难以让人信服。

  张尔田长于史学,“其年谱部分,应有而有,弗蔓弗枝,诚不愧谱之正宗。史文每条下钩稽条贯,曲达旁通,唐集人事之讨究,自今已前,无有若是之详尽。”张氏在史学方面才干非凡,确实令人瞩目。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史事史料的搜寻比附,是否能完全深入地剖析作品的内涵,直达作者的本意?

  黄宗羲较早注意到诗与史的关系:“今之称杜诗者以为诗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诗者,但见以史证诗,未闻以诗证史之阙。虽曰诗史,史固无藉乎诗也。”(黄宗羲:《南雷文定•前集》卷一)但有意识地将诗文作为史料来研究历史,当推陈寅恪先生为首创。陈寅恪认为:“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陈垣〈敦煌劫余录〉序》)陈寅恪以诗证史或诗史互证的方法主要集中在其所著《元白诗笺证稿》和《柳如是别传》中,其原则是:一是甄别资料,博考而慎取;二是用诗证史,必须辨别“古典”和“今典”;三是诗文证史不仅以诗文为史料,而且诗史互证,方能融会贯通。

  卞孝萱先生在《邓之诚与〈清试纪事初编〉》一文中总结了学术上以诗证史的传统,卞先生认为“以诗证史,实有两派:一派为黄宗羲――邓之诚,采用纪事形式;一派为钱谦益――陈寅恪,主要采用笺释形式(如《钱注杜诗》、《元白诗笺证稿》、《钱柳因缘诗释证》)。”8 刘师培也提出,“《全唐诗》中所载感时伤世之诗,均可与史书互证。”(《读全唐诗发微》)

  我以为以史证诗(文)和以诗(文)证史是两种可以互相结合、互通有无的研究方法,并不是绝对排斥的,但以诗(文)证史时,尤其需要注意陈寅恪先生所指出的几点原则。王静安先生亦云:“……三百年来治之者近十家,盖未尝不以论世为逆志之具;然唐自大中以后,史失其官,武宗实录亦亡于五季。故新旧二书于会昌后事,动多疏舛。后世注玉诗者,仅求之于二书,宜其于玉之志,多所格也。”(《观堂集林》卷23玉生诗年谱序)那么,如果研究者能够避免各位方家指出的片面偏颇之处,研究自然会有心得和成果。当然,亦有学者对“以诗证史”的方法不以为然,认为不足取。9

  上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李商隐研究的方法和视角逐渐多元化,除了已有的研究方法,不少学者尝试使用西方文艺学、美学、心理学、符号学、结构学、语境学等不同方法,对无题诗的构思、结构、意象、境界、艺术风格/特色以及无题诗的'成因等进行探讨,一时间热闹非常。这种局面势必在日后的研究中持续下去,促成新的研究成果问世。

  三、结语

  囿于篇幅,本文只是选取了李商隐无题诗研究中的两个并非热点的问题,简单谈了谈自己的愚见。关于无题诗,其实还是有大量可供研究的问题值得我们去探讨的。

  李商隐所作的无题诗虽然数目不算太大,但是李商隐之前基本上没有无题诗,李商隐之后,也没有一位诗人在无题诗上压过他。总而言之,李商隐是无题诗的鼻祖,也是倾注心力创作无题诗的诗人。

  无题诗中,大多是哀怨感伤的作品,呈现浓厚的缺月残花的情调,钱谦益在《注李义山诗集序》《有学集》卷十五称: “义山《无题》诸什, 春女读之而哀, 秋士读之而悲。”虽然“无一言经国,无纤意奖善”(李浩《释怪》评义山诗),但是诚如纪昀所谓的“无题诸诗,大抵祖述美人香草之遣,以曲传不遇之感,故情真调苦,足以感人。”(《诗评》评“何处哀筝随急管”一诗后)。香艳而不轻薄,清丽而不浮浅(刘大杰),仍然不失为名家的文学佳作,而孙德谦所说的“义山之诗韬华耀采,促弦锦瑟,自写其玄愁;香烛哀筝,非关于附物。”(序张尔田《会笺》)也不算是言过其实。

  在中国诗歌文学史上,李商隐无疑是最为出色成功的诗人之一,其影响也是深远的。他的影响,不仅及于同时代的温庭筠、段成式、李群玉、彦廉诸人,当日风行一时的“三十六体”,正说明了李商隐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成功和影响。并且晚唐之后,源流所及,宋初由杨亿、钱惟演、刘筠诸人所代表的西昆体,更是以李商隐为典范,致力于追求模仿李商隐的无题诗、咏史诗。有学者认为,“从宋初期西昆体初具宋诗风貌,到中期的王安石、黄庭坚等大家,以及江西诗派的典型风格,乃至南宋范大成、陆游、杨万里所承传沿袭的宋诗余波,无不潜存着李商隐诗歌艺术追求的影响,尤其是‘无题诗’所表现出的议论使事之风更是影响至深。”(10) 在诗坛上,李商隐的无题诗这朵奇葩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超越时空永久绽放,令人心向神往,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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