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为当代文坛不可忽视的一位作家,其语言风格独特,带有浓重的地域性特征。
当代作家中,贾平凹作品语言独特,蕴含极大的本土性和民族性特色,北大陈晓明教授称其写作为“中国当代汉语言文学的奇观”。《秦腔》和《废都》代表了贾平凹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学探索――一个回归农村、农民,一个描写城市、知识分子。
其中《秦腔》以细腻的笔触将零散的细节紧密连接,近乎写意的语言将日常生活的场景一一再现,全篇无处不在的方言土语更是当代文学作品语言的一次成功革新。《废都》受明清世情小说语言风格影响的痕迹很重,采用大量文言,进行有意识的语言颠覆,这其中蕴含了他惯常使用的商洛方言土语,使得古典和现代汉语语言较好地结合,形成极为个性化的语言风格。本文将这两部作品结合、对比,以求更全面地凸显贾平凹的语言风格。
一、神秘荒诞主义的渗透
神秘荒诞主义对贾平凹的语言风格影响极大,在他的多部作品中我们皆可以看到神秘荒诞主义的影子,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并非作者的个人喜好,或纯粹为了自己的写作服务。一位作家语言风格的形成是深受其所接受的文化影响和熏陶的,这是一种深入骨髓里的东西,或许连作者本身都是无意识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乡音”尚且难改,更何况是文化,那是一种深深沉积在骨子里的东西。
贾平凹生在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一直长到十九岁,可以说在农村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算得上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农村盛行的神秘荒诞主义的一些传统文化与思想便不可避免地渗透到他整个文化背景中。就连贾平凹也曾经提到:“我一直是病包儿,却从来没进过医院,不是喝姜汤捂汗,就是拔火罐或用磁片割破眉心放血,久久不能治愈的病那都是‘撞了鬼’,就请神作法。”这种我们看来有些封建迷信的文化恰恰是农村传统文化中最不可或缺也无法回避的一部分,所谓的“鬼神”也一再在他的作品中出现,成为他写作语言中独特而又极度现实的一道风景线。
曾经试图要把“农民皮剥了”的贾平凹后来承认说:“做起城里人了,我才发现,我的本性依旧是农民,如乌鸡一样,那是乌在了骨头里的。”正因为如此,在贾平凹用语言构架的世界中我们才看到了如此真实的、原生态的农村,如此现实的社会,以及那些似乎有些遥远陌生,却给许多自农村离去的人带去亲切及熟悉的乡土习俗与传统――婚嫁、寿辰、丧葬、算命、通灵……
(1)今早卜卦,看看他们怎样?新生死于水。秦安能活到六十七。天义埋不到墓里。三踅死于绳。夏风不再回清风街了……夏天智住的房子又回到了白家。君亭将来在地上爬,俊奇他娘也要埋在七里沟,俊奇当村主任。清风街十二年后有狼。――《秦腔》
一开始从未给人算准过的算命人――中星的爹,在临终前留下的神秘的杂记本,当引生发现这个本子并看到内容时,我们并未给予太多关注,想来又是中星爹的一次“失败”。然而,当我们看到故事的结局一一被印证时,我们开始相信中星爹的这次预言终于“成功”了。于是一股神秘而荒诞的感觉如漫天尘土扑面而下,许多人的结局未曾写下,我们却从中窥探到了答案。某种程度上,这与《红楼梦》“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的叙事风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除此之外,“《秦腔》以引生作为叙述者,显然是想让这个‘疯子’扮演一个复杂的角色――他既知道一切,又什么也不知道;他既可以随意说话,也可以说了白说;他善于记住,也善于遗忘,他无道德、无是非,但也并非全然混沌一片。”当我们看到一个“疯子”竟然充当主角,有些错愕、怀疑,可是当我们看到这个“疯子”对整个清风街竟如神一般了如指掌时,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些分开看并不合理的东西变得再合理不过。
在他的笔下,一股股神秘气息夹杂其中,就连他笔下的动物也都变得有了思想、通了灵一般。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它们反而更能遗世独立、清醒透彻地看待这个世界与周遭的人群,这也为小说营造了一种虚实结合的情境。《废都》里的寓言,那个几乎可以被称为哲学大师的老牛,庄之蝶能够通灵的岳母,每到夜晚便响起的哀戚又蹊跷的埙声,不明身份的吹埙人……
(2)牛坚信的是当这个世界在混沌的时候,地球上生存的都是野兽,人也是野兽的一种……人与所有的动物是平等的……可悲的,正是人建造了城市,而城市却将他们的种族退化,心胸自私,度量窄小……它发现了这个城市在下陷,是城市每日大量汲取地下水的缘故,或是人和建筑越来越多,压迫了地壳的运动,但人却一点也不知道……――《废都》
这是《废都》中牛的一段自白,语言直白却鞭辟入里,仿佛在我们眼前的并不是一头牛,而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其中有着对人性和社会现实的鞭挞与独到的见解,然而作者并没有让人说这样一段话,而是把这任务安排给了一头牛,实在显得荒诞,却又睿智之极。
这或许就是贾平凹语言的独特魅力,那些神秘的、荒诞的、不合理的种种充斥于作品中,然而当我们试图走入他的语言世界,走进他用语言为我们构建的原生态氛围中时,一切都变得合理、自然而亲切,这便是他语言风格中卓异且可贵的一面。
二、诙谐幽默
诙谐幽默是贾平凹语言风格中的另一可贵之处,在其作品语言中可随处捕捉。把一些人生道理、社会现实通过作品呈现,却剔除了生硬与晦涩,换之以幽默戏谑,诙谐中夹杂着讽刺。但是这种讽刺却并非尖锐的、猛烈的、仇视的,而是温和的、深沉的、宽容的。“必须饶恕一切,乃能承认一切;必须超越一切,乃能洒脱一切。”贾平凹的语言就是有着如此的魔力,朴拙、憨厚、幽默、淡然。
(3)一只蜂落在我耳朵上,嗡嗡地唱,哑巴看见了就来赶蜂,但那蜂不等他的手拍过来却掉下去死了。我说:“天义叔,这蜂乐死了!”夏天义说:“鬼话,蜂咋乐死的?”我说:“蜂一看见我光着膀子,心想这下可以叮了,一乐就乐死了!”――《秦腔》
(4)工农商学兵,都刮吃喝风,东西南北中,无处不吃公。口中没有味,开个现场会,要想解解馋,组织检查团。要想换口味,去开各种会,要想喝好酒,基层走一走。――《废都》
上例中,引生和夏天义的对话十分幽默,让人忍俊不禁,仔细一品,这又带着一丝嘲讽,这蜜蜂恐怕是太过贪心才会乐极生悲吧,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的哲理呢?《废都》中乞丐老头念了十几首戏谑歌谣,实在让人哭笑不得,初看会心一笑,再看不免陷入沉思,这是在幽默中蕴含莫大的嘲讽。但在这些幽默戏谑的语言中,我们的确发现了智慧。“好的幽默不只是让你笑,在嬉笑之余,它还能引发你的思考,让你夜不成寐。因为那幽默里大有深度,有概括,有典型,有真知灼见。”
三、符号化语言
谈到贾平凹的语言风格,还有一点不得不提,那就是他的符号化语言。这些符号不能用文字和语言描述,但我们却从中看到了千言万语。
例如《废都》里曾引起巨大争议的“口口口”,小说中近30处运用它,也正是它的存在使得许多写不出的文字在沉默中直接描绘在读者的眼前。还有贯穿整部《秦腔》的秦腔曲谱,如《钻烟洞》、《纺线曲》等,共计25处。伴着秦腔曲谱的出现,作者心中对于农村、对于故乡的种种难解的情感也随之浮现,那是作者借由小说中的人物、借着这些曲谱在向故乡诉说他难以言喻的衷情。
两部作品里都运用了符号化语言,也得益于此,语言上更加委婉,意境却更加悠远丰富。从这个层面上看,如果说《废都》是一种看的艺术的话,那么《秦腔》无疑是一种听的艺术,这种“视听结合”的符号化语言的大量运用,恰恰成为贾平凹小说语言风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四、传统与现代的融合
谢有顺称赞贾平凹说:“你的独特之处,在于你有一个非常强的中国外壳,比如语言,从古白话小说中获得滋养,建立起了自己的个性,不是欧化的,不是翻译化的,是来自底层的、土气的语言,它有根,是很有表现力的语言。”
贾平凹骨子里是十分传统、有着深深的民族情结的,陈传席在《悔晚斋臆语》说:“语以半文半白者佳。”在贾平凹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他在试图做一种文学语言上的革新与突破,那就是试图建立一种全新的语言叙述方式――文白相间,在现代文本中巧妙地融入古文语言与风格。
《废都》应该算是他进行语言革新的第一次极端冒险的尝试,这部小说很明显地承袭了明清话本小说的特色。如:
(5)一时消息传开,每日欣赏者不绝,莫不叹为观止。两个朋友自然得意,尤其一个更是珍惜,供养案头,亲自浇水施肥,殷勤务弄。不料某日醉酒,夜半醒来忽觉该去浇灌,竟误把厨房炉子上的热水壶提去,结果花被浇死。――《废都》
看到这,我们似乎从中找到些《红楼梦》与《金瓶梅》的影子,这种话本式的语言在整部小说里层出不穷,文白交杂,颇有些明清世情小说的味道。贾平凹开始文学语言的复古之旅,开始尝试用典雅的文言白话构筑全篇,试图用古人的语言从读者中获取共鸣,然而这一次迎接他的是至今仍未平息的争议。
从《废都》到《秦腔》,这是贾平凹写作史上最重要也最艰难的一段,他再次重拾往日作品里惯用的方言土语,也再次走进了让他充满矛盾情感却再熟悉不过的农村,写活了《秦腔》。
《秦腔》中我们甚至找不出一个主要情节,它似乎是一堆农村闲人杂事的集合,以对话取代了小说的故事性,这些对话则全部是方言土语,这些方言土语中原本就遗留许多古文言。如“耳视”一词,早在宋代司马光的《迂书》中就有记载:“衣冠所以为容观也,称体斯美矣。世人舍其所称,闻人所尚而慕之,岂非以耳视者乎!”意为以耳代目,文中“耳视”作为陕西方言,又添加了新义,接近于普通话的“理睬”。若直接用其代替,则既没了趣味,又不够传神,失了鲜活的生命力。正如胡适先生的观点一样,方言土语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表现一个人的神情语气,也只有在方言土语中一个人物才会被赋予鲜活的生命。
整部作品真正将文言、白话、口语融为一体,展现了真实农村“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正是这种简单质朴的描写直接促使我们在品味贾平凹的语言风格时,有种近乎欣赏中国写意画的感觉,洒脱而意境深远,无论是在语言还是在文化上,都真正将传统与现代完美结合。
结论
贾平凹从古典文学汲取养分,又将方言土语恰到好处地融入,无论是神秘荒诞主义的渗透,戏谑间娓娓道来的人生哲理,符号化语言的运用,还是传统与现代的完美融合,处处都彰显贾平凹语言风格的多样化与鲜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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