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物系列介绍

2024-08-17 红楼梦

  《红楼梦》是一部批判现实的小说,作者对男人构成的政治官僚系统、虚假的礼教,深恶痛绝,其中的人物,大家了解哪些?

  一、青春王国里的贾宝玉——贾宝玉一出生,背负着家族好几代做官的荣华富贵,一方面养尊处优,另一方面,也过早承担了父祖辈功名烜赫的压力。以今天青少年的心理角度来看贾宝玉,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子,正是读初中的年龄,身体刚刚发育,对大人加在他身上的世俗功名价值充满了叛逆。他不断试图要从男性追求权力与财富的虚假价值中逃脱,宠爱他的母亲、祖母、姐姐、妹妹,甚至和他一起长大的丫环,构成一个纯女性的世界。他因此形成了一个偏激的反男性主义观点。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一段话常被引用,也被用来证明贾宝玉的怪癖。

  但是,《红楼梦》是一部批判现实的小说,作者对男人构成的政治官僚系统、虚假的礼教,深恶痛绝,连他自己的父亲“贾政”也不例外。有人认为贾政这个名字正和俗语中的“假正经”相合,作者对男性官场的反讽不遗余力。从这个角度来看,十三岁的少年贾宝玉渴望活出他自己,渴望摆脱大人加在他身上的虚假价值,他如果活在今天,同样会讨厌政治人物“浊臭逼人”,讨厌学校的教科书,讨厌短视功利的考试,讨厌现实社会为了权力与财富的尔虞我诈。

  贾宝玉,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感觉着刚刚长成了的身体,感觉到生命的美好。他渴望单纯的爱与被爱,他渴望可以在同样未被世俗价值污染的同伴中保有一生一世的纯洁。

  《红楼梦》一开始,贾宝玉身边的十二金钗,几乎都在十五岁以下,史湘云、林黛玉、探春、迎春,都比贾宝玉小一两岁,惜春最小,只是八九岁的小女孩,大宝玉一岁的是宝钗,大约十四岁多,王熙凤也不会超过二十岁。年龄对阅读《红楼梦》是一件重要的事。《红楼梦》的主要人物,事实上全部是青春期的少女,围绕着青春期的贾宝玉,结构成一个美丽的“青春王国”。

  贾宝玉认为男人“浊臭逼人”,他指的男人是长大做官以后的男性,丧失了人性的单纯与梦想,日日沉沦在权力争夺与财富贪婪中,贾宝玉便以完全叛逆的姿态标举出他自己的生命体格。

  贾宝玉是十三岁的少年,他的生命像一朵春天正待开放的花的蓓蕾。贾宝玉又是女娲炼石补天神话的洪荒时代留下来的一块顽石。贾宝玉以人的形象来经历人世间的繁华,他又要在领悟了一切爱恨缠绵之后,重新回到大荒山青埂峰下,回到一块顽石的初始。顽石是开始,也是结束。

  我们自己身上,常常有两个不同的自我。一个耽溺情爱,眷恋繁华,纠缠牵挂不断的自我;另一个解脱生死,领悟无常,来去无牵挂的自我。

  二、贾宝玉是叛逆的青少年——青春是不受拘束的生命形式。 青春有着一方面往圣洁发展,另一方面耽溺沉沦的各种可能。十三岁,身体刚刚发育的少年,他感觉到生命奇妙的变化。他对生命充满无知,也充满了好奇,他尝试探索身体的各种可能。

  《红楼梦》一开始就用诗句描述了贾宝玉的状态: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许多人认为贾宝玉是曹雪芹写自己的少年自传。如果这个猜测正确,那么这一首自述性的诗句似乎充满了对自己的批判与自责。我们总是以为“叛逆”是对他人的背叛。但是,从《红楼梦》来看,曹雪芹真正叛逆的竟是自己。 潦倒不通世务,愚头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许多的自责、许多的惭愧、许多的忏悔,使《红楼梦》充满了少年青春不可解的感伤与孤独。青春期的生理变化,的确使许多青少年“无故寻愁觅恨”,身体上刚发育的种种,使敏感的心灵悲喜交加。

  写青少年的感伤忧郁,是文学上常见的主题;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即是一例,但写得最好的,其实是《红楼梦》。贾宝玉其实正是进入初中一年级的年龄,对人生似懂非懂,他很想像一个大人,用理智的价值去规范自己的生活,但他又常常情不自禁,会耽溺在感官的世界,好奇地探索自己还十分陌生的身体。他遇见了表妹林黛玉,直截了当便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大人们都骂他“胡说”,因为林黛玉生长在苏州,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是读者知道,他们真的见过。在神话的世界,宝玉曾经是一块石头,黛玉曾经是一株绛珠草。石头日日用水浇灌绛珠草,绛珠草才活了下来。

  我们是否也曾经在一生中遇见过同样的事,一个人,第一次见面,觉得熟悉,觉得以前见过,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我们能想起来的事,只是此生而已。前世的记忆,我们都记不得了,但似乎存在身体很隐秘的地方,使你看到一个人,似曾相识,一下子所有的记忆便回来了。

  十三岁的男孩子,认识了一个觉得以前认识过的少女,可能问她什么?读什么书?看什么电影?闲暇时去哪里玩?上哪些网站?或者,更重要的,是什么 “星座”?十三岁的贾宝玉如果活在今天,大概会问一样的问题。但是在三百年前,他看着林黛玉,只是笃定地说了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宝玉十三岁,认识了好多长得又漂亮,心性又聪明细致,书读得极好,举止又高雅有品位的少女。他平日叛逆顽皮,但只有林黛玉一出现,他忽然领悟有一个人是在前世见过的,这一世她就等在这里,宝玉在人世繁华中的叛逆刹那间便有了领悟。大人们常常无法懂得这种少年的心事,因此,父母、老师常常不知道年轻的孩子发生了什么事。

  三、贾宝玉的第一次性幻想——《红楼梦》的第五回写宝玉醉酒后困倦的慵懒。贾宝玉在宴会上喝了酒,觉得倦怠,想要睡午觉,秦可卿就带宝玉去了一间书房,宝玉不满意,他讨厌正经八百的书房,秦可卿就把宝玉引入自己的卧房。古代的礼教甚严,论辈分,宝玉是叔叔,不应该睡在侄子媳妇的卧房,旁边陪侍的老妈妈也都阻止,但可卿不在意,她心目中宝玉还是小孩,十三岁,的确又像大人又像小孩。

  宝玉却在这卧房中做了人生第一场春梦。《红楼梦》的第五回写得极为超现实,宝玉第一次的性幻想,宝玉第一次遗精,宝玉第一次体会肉体的纠缠,宝玉第一次触碰家族所有女子的命运结局,宝玉第一次预先看到了繁华的幻灭,都在秦可卿卧房中。秦可卿的卧房是一个现实世界,却在贾宝玉惺忪的醉梦之眼中,重叠着唐代武则天的镜子,重叠着汉代在金盘上舞姿蹁踺的赵飞燕,重叠着安禄山的欲望,重叠着黄金灿烂的盘子,重叠着饱实的木瓜,重叠着杨贵妃丰腴的乳房与肉体……

  宝玉入梦了,伴随着许多古代传说中的美丽女子,一起进入他生命里第一次性的、欲望的深处。武则天、赵飞燕、杨贵妃、西施、红娘,都是古代青少年“性”的幻想对象,在封建礼教的严格戒律下,《太真外传》《武后野史》这类描述情欲的小说野史也都列为“禁止的书”。十三岁的贾宝玉显然偷看了不少“禁止的书”,而他第一次性的春梦,自然也出现了这些平日在理知世界不会出现的人物。近代西方心理学,如弗洛伊德,在二十世纪初提出了“梦的解析”,认为日常生活被理知压抑下去的自我,会在梦中出现。因此,梦可能是更真实的自我,是更本质的自我,是平日自己或许也不敢面对的自我。警幻仙姑在梦中向宝玉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宝玉听到自己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当然大吃一惊。《红楼梦》的第五回写十三岁初发育的贾宝玉的“性”,写得如此真实,使宝玉在梦中无从逃避。警幻因此把自己的妹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的女子许配给宝玉,宝玉便在梦中与叫作“可卿”的女子发生了性的关系。

  在秦可卿的卧房衾褥中的做梦,梦到发生性关系的女子名字也叫“可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秦可卿在现实中是宝玉的侄儿贾蓉的妻子,宝玉虽爱慕可卿,却不敢有非分之想,“不正当关系”的礼教戒律下,贾宝玉却在第一次的春梦中与可卿发生了性的关系。宝玉从梦中惊魇,大叫:“可卿救我!”秦可卿在室外,听到宝玉叫她小时候的乳名,“心中纳闷”,因为她的乳名在贾府是没人知道的,宝玉怎么会在梦中叫出?《红楼梦》把现实与梦境错离纠缠在一起,分不出梦与现实的界限。梦本来是一种真实,现实人生也如梦似幻。宝玉惊醒,迷迷惑惑,若有所失。

  宝玉最贴身的丫环袭人,大约也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女,过来替宝玉换衣裤,却在系裤带时,伸手到宝玉的大腿处,摸到冰冷粘湿一片。袭人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什么,她悄悄问宝玉:“是怎么了?”宝玉红了脸,捏了捏袭人的手,袭人聪明,也比宝玉大两岁,立刻懂了,脸上羞得飞红,但还是追问了一句:“那是哪里流出来的?”

  《红楼梦》写十三岁少年第一次的性幻想、第一次的梦遗,写得如此真实。在一个对身体充满了禁忌,避讳一切情欲与性的讨论的社会,《红楼梦》为少年的身体欲望打开了一扇窗口。

  红楼梦系列:青春萌动期的宝玉和黛玉(2)

  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故事的发展,第二十三回是个关键。从这一回开始,宝玉和黛玉、宝钗以及迎春、探春、惜春、李纨等,奉元妃之命都搬进大观园住了。人物活动的场景发生了变化,其对人物心理的影响,自是明显。大观院虽非繁杂的市井社会,但也绝非“闺房闭处”。

  首先是宝玉的心理变化。刚搬进大观园的时候,宝玉每天和姊妹们在一起,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或作画吟诗,以及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顽得十分快乐。还写了好几首四时即事诗,在外面流传。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宝玉忽然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实际上是青春的躁动,是情和性的觉醒所引起的苦闷。

  书中对此有所解释,这样写道:“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哪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说明宝玉开始有“心事”了。恰好宝玉的小厮茗烟是极聪明的,便找来古今小说、各种野史给宝玉读。然而那些肆意描写爱情的野史小说,对于一个青春躁动的少年,不是情感的冷却剂,而是点燃爱情之火的膏油。于是,有了宝黛共读《西厢》的特殊场景。

  阳春三月的大观园有多美丽,读者是无法置身其中了,但曹雪芹的那支入画妙笔,还是让我们有身临其境之感。不妨看书中的描写:“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重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都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细思这一场景,岂是美丽两字可以形容?

  谁知恰在此时,林黛玉出现了。而且是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里拿着花帚出现的。一个正在葬花的林黛玉。宝玉惜花,花飘入水;黛玉惜花,葬花入地。采取的方式不同,惜花爱花之心则一。黛玉发现宝玉手里有书,欲问究竟,宝玉藏之不迭,说不过是《大学》、《中庸》之类。黛玉一定要看,才说:“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黛玉拿过去,不到一顿饭工夫,便将十六出全部看完,“自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下面,便开始了“《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的具体情节——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碑去。”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蜡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吗?”

  宝玉借《西厢记》里的词语“触景生情”,黛玉同样借《西厢》的语词“对景取譬”。两个人明显是断章张生和莺莺的“绝妙好词”,权作自己谈情的古装道具。虽说“通”的是“戏语”,彼此情感的互动却很真切。但又不敢真实面对自己的情感,只好用假意来掩饰。两假相遇,遂生紧张;虽然紧张,却很好看。不用别人多置一词,他们自己就化解了自造的矛盾。《红楼梦》把儿女之情事,真的写绝了。你看宝玉赌的那个誓,不仅黛玉,我们读者看了不免也笑了。

  “西厢戏语”的主动方面是宝玉,但得到了黛玉的热烈回应。

  《红楼梦》读者一般不大注意,就是宝黛“西厢戏语”之后,黛玉的情绪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主要表现是,只要宝玉不在,她就感到闷闷的,很不舒畅。恋爱中的男女,由于彼此情感的吸引,总是不愿意分开。哪怕短暂的分离,也会引起思念,甚至产生情绪的烦恼和精神的孤独。

  第二十五回,贾环推倒烛台烫伤宝玉的面孔,黛玉前去看望。书中说:“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接着写黛玉要看烫得怎样,宝玉躲着不让看。因为宝玉知道黛玉有喜洁的毛病。黛玉明知宝玉的用意,还是要看,说:“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还问疼的怎么样。这在黛玉,可不是寻常的举动,说明她和宝玉已经“痛”连于心了。

  但书中说林黛玉坐了一会,就“闷闷的回房去了”。紧接着还有一段要紧的文字写道:“却说林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倒时常在一起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连续使用“烦闷”、“闷闷的”、“更觉烦闷”一类字样,把黛玉因爱而生的苦闷心理,作了不加掩饰的描写。

  宝黛之间的私情,其实早已为贾府众人所察觉,只是碍于情面大家不肯说破而已。但发展到一定程度,当事的恋人很容易成为打趣的对象。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打趣,身份、场景和氛围是导致打趣的必要条件。

  宝玉的烫伤初愈之后,大家心态轻松,王熙凤、李纨、宝钗又来怡红院探望,黛玉随后也来了。王熙凤问黛玉吃没吃到她前天让丫头送去的暹罗国茶叶,尝了好还是不好?没等黛玉答言,宝玉说,只是还过得去,说不上有什么大好。宝玉心细,他是怕黛玉说不好,才先行这样说。不料宝钗也说,茶叶的味道轻些,颜色却不怎么好看。听大家如此评说,一向挑剔的林黛玉说道:“我吃着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于是风姐还要送一些给黛玉,并说正有一件什么事需要她的帮忙。黛玉开玩笑说:“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风姐反击说:“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说的大家一齐笑起来,黛玉则红了脸,回过头去,一声不吭。

  这是书中第一次有人就宝黛的婚姻恋爱公开打趣,而且由风姐扮演这个不同寻常的角色,其影响力可想而在知。然而就在同一回,当“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之后,宝玉经一僧一道颂持通灵玉始得好转,一家人才放下心来,却有新的波澜发生。书中写道:“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面听消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风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

  宝钗这样一番话,是在众目睽睽下讲的,黛玉当然很下不来台。所以书中说林黛玉不觉的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还说:“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风姐贫嘴乱舌的学。”在黛玉想来,前面王熙凤的打趣和这次宝钗的打趣,是连续发生、互为影响的。而在读者眼里,无异紧锣密鼓,步步紧逼。外界对宝黛爱情的舆论压力够大的了。

  但作为当事人,宝玉不必说,便是林黛玉的心理状态,也是比较复杂的。一方面,面对风姐、宝钗的相继当众打趣,自不无羞赧,所以两次书中都说黛玉“红了脸”;另一方面,也诱使她情不自禁地咀嚼爱的滋味,把“秘密”被发现的惶愧置诸次要地位,更主要是从打趣中体认到众人的认可,更加感到爱情的甜蜜。

  红楼梦系列:贾宝玉和黛玉袭人之间的爱与性(3)

  曹雪芹很清楚地说明了,袭人别嫁、黛玉夭亡,宝玉出家,这一切的悲剧都是贾宝玉的咎由自取。红楼梦正是因此而成忏悔之书。回想最初梦游时警幻之言不听,后来情友秦钟临别遗言也不听。现在身边一花一玉之言,也置若罔闻。这样的宝玉,有点侠气,有些承担,敬爱女性,但却处处跟女子们择偶托付终身的距离太远。他只意识到了自己和这些尤物身上永恒的灵性,却永远意识不到自己身上背负的世俗责任。他是被寄托了太多期待的人,家族、家庭、亲情、爱情,但是他没有让自己成为一个能负起责任的人。他可以与闺阁争光,却是只能做良友,不可以做良人。

  另一方面,读者在此,不能不想起很多回以前,薛宝钗不再进宫的旧事。袭人不愿赎身,要做长留之计,并有了切实的效果,至少在当时,已经能够看得见她的未来,还是很光明的。那么薛宝钗呢?金玉良缘是不是也已经在暗处开始了呢?在薛宝钗稳重平和的外表下,是不是也是一颗纯良无辜浑厚无波的心呢?花袭人母兄身处社会下层,都会为自己卖出去的女儿打算赎身。早年丧夫、儿子不成器、饱经世事的薛姨妈,不会为自己的精神依靠薛宝钗做未来的谋划吗?纵然薛姨妈不敢想、不曾想金玉良缘,王夫人难道没有想法吗?更何况元春不喜“绿玉”,宝钗都知道,而宝玉、黛玉竟懵然无知呢?况且,像薛宝钗这样的一个女子,是一个受他人摆布的人吗?连贤名在外的花袭人都能够决心主宰自己的命运,更何况被礼教调教得如女圣人一般的薛宝钗呢?

  还有一处暗中觊觎的阴暗势力,那就是赵姨娘和贾环。在贾宝玉因元春省亲而受宠更上层楼的当儿,我们不要忘了赵姨娘和贾环的眼神以及心意。虽然花袭人在此已经奠定了姨娘的基石,而金玉良缘也应该是在进行之中了,但还有别人的未来没有得到实现。薛宝钗再浑厚,她也绝不可能游离在主题之外。赵姨娘贾环再被践踏,她们要向上爬、夺嫡谋势的志向不会放松。不过作者写的非常隐晦,非常巧妙罢了。只可惜,算来算去一场空。人命不能胜过天。每个人都无法逃脱命运的追逐。

  有人以为,不仅是宝黛之间,在花袭人和林黛玉之间,存在着竞争和嫉妒的关系。但是从曹雪芹前八十回中看不出来这种倾向,高鹗大概这样认为的,或者说,高鹗的续书中明确地表达了这种倾向,引导了大多数读者有这样的感觉。其实我觉得高鹗对此也不是很有把握,他在续书中,对袭人和林黛玉的竞争关系,表达得相当隐晦,并不明显。譬如他写花袭人试探林黛玉,引出林黛玉“东风西风”之论,但高鹗自己随即又借黛玉自忖,说道花袭人自来不这样说话的。可见高鹗对自己理解的袭人和黛玉之间竞争、争夺关系也感到困惑矛盾。这个困惑的原因只能说是高鹗理解有误。他没有意识到贾宝玉的失意仅仅在于贾政的宠妾灭妻,而不在于众多女子的贤德才貌的差别。

  对贾宝玉身边的年轻女性来说,不管是薛宝钗还是史湘云以及花袭人甚而至于贾探春,都很清楚贾宝玉所爱的人是谁。而掌管家族实权的贾母、王夫人、王熙凤,那更是不在话下。如果说初期尚有“金玉良缘”之说,王夫人、薛姨妈、薛宝钗均曾着意,而在贾宝玉第三次摔玉、发病之后,薛姨妈王夫人等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开始成全起“木石前盟”。而不久贾政返京还家,家庭势力重新分配,抄检大观园便是对贾宝玉蒙受的种种谣言的一次检查,是对王夫人、王熙凤、贾母的沉重打击。晴雯芳官等不得不被逐,已经表明了家庭的掌权者已经不在意贾宝玉的感受并且采取了强力的打击。贾宝玉、林黛玉作为最受家族宠爱的两个人,此刻一个面临着被剥夺而后放逐,一个面临着被变为战利品,归于夺嫡的胜利者所有。历史上多少宫廷政变家庭矛盾,不就是这样发生的吗?这是大概的一个线索。

  从贾宝玉个人的性情来说,不妨回到故事本身——记得那时年纪小,在性的方面,宝玉跟袭人可以偷试云雨,跟黛玉却只能正正经经谈天说笑解闷,不敢随便有切实的性关系。宝玉跟袭人,不能说是简单的有性无爱,跟黛玉,也不能简单地说是有爱无性。黛玉跟贾宝玉的关系,有极其超脱世俗的地方,是以黛玉对宝玉跟外界的关系并不关心,她仅仅关心宝玉和她的关系,“只为了我的心”。是以她对于贾宝玉,能够做到理解和宽容。她也是大观园唯一一个主动叫袭人为“嫂子”的人。这并不是一般的胸怀。宝玉对袭人,则偏重于世俗的一面,袭人是持家理事的贤人,能够应付世俗社会,分担他在贾府背负的社会责任和压力,承担起贾宝玉爱博而心劳的实际责任。可惜高鹗理解不了她们之间的关系,他把她们都不由自主地庸俗化了。

  袭人对宝玉有情,宝玉就有一个给袭人名分的责任,否则算始乱终弃,在上流社会,即使贵公子哥儿,也不能背负不义的名声。在男女关系上,这是一种基本的底线。女方以身相许,男方接受这种奉献也意味着自己对对方将负担一生的承诺。对黛玉,他自认为将来明媒正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并且他天真地以为这是老太太的心愿,也是整个贾府的心愿。他们之间的感情生活,隐藏在两小无猜的兄妹之情中,要等着洞房花烛夜才能揭开相爱的盖头。这是礼教、伦理的要求,贾宝玉、林黛玉,甚或薛宝钗,都恪守着这样的戒条。

  我们不妨看看小说中的实例。像薛蟠那样的呆霸王,要纳香菱做妾,也要光明正大地摆酒请客,做了屋里人,从此具有与这个身份对应的基本权利与责任,才能圆方。后来薛蟠娶金桂想收宝蟾,还要求得金桂同意,还要去笼络宝蟾,才能遂心。公子哥儿在自己的家庭内,对身边的女子也不是都可以随心所欲、任意胡来的。唐朝一直被公认为是男女基本权利平等的社会、两性关系比较开放,但像崔护那样动辄娶妻动辄休妻,仍被众人以为德薄。元稹对崔莺始乱终弃,被诟病无行。红楼梦中显然是宝玉对袭人的辜负,而世人因受高鹗续书的影响,却感叹袭人的薄幸改嫁,却不能理解这是曹雪芹以此对宝玉所做的否定和惋惜,也是曹雪芹代宝玉忏悔的地方。

  贾宝玉对这些女子各有情义,区别在于轻重、高低、深浅、方面。对于黛玉,他偏重于灵性的一面,宝黛间在精神上是不可分割的。

  贾宝玉的感情纠结,在比较明显的花袭人和林黛玉之外,还有一个端庄美丽的女君子薛宝钗。薛宝钗对贾宝玉的感情,在书中是没有表现出来过的,既没有语言,也没有行动。这是曹雪芹的厚道,也是世道人心的厚道。至于今天的那些作者,怎么舍得不写出别人对自己的一番情愫呢!恨不得自己简直就成了西门大官人。红楼中薛宝钗的情感是需要读者去揣摩,去推敲,才能体味到她对贾宝玉的一往情深和怀有期望。同时读者也应该体会到她自己的礼教,她是一个恪守闺范的贵族女子,她能够控制自己的言行在礼教范畴之类,保守自己冰雪一般的秉性,不像宝黛二位那样动辄大哭大闹,以至于家反宅乱。她是一个红尘中很完美智慧的女子,至贤至慧。

  从心性方面来说,花袭人和林黛玉都是贾宝玉的支持者,而有女君子之谓的薛宝钗,却跟他完全是两路人。林黛玉和花袭人显然是意识到这一点的。虽然薛宝钗兼具黛玉之才袭人之贤,但是却从不是贾宝玉的支持者。这点读者尤需留意。花袭人对宝玉黛玉和自己的感情关系的定位,不仅有认知而且有回报。人们对她在王夫人面前说将来“不才之事”大为不满,以为在说黛玉的坏话。其实,我们一方面要理解当时的贾宝玉确实需要禁管,另一方面,在王夫人的耳内,这样的话未必是攻击黛玉。王夫人当时动心的是“金玉良缘”,她只会去想自己和薛姨妈的如意算盘是否会招致诟病。我们从文章中常很明显地读到往往是宝钗找宝玉,清晨晚上等等;而林黛玉则是静如处子,只有贾宝玉主动上门来寻访。

  红楼梦系列:贾母为何要把宝玉与黛玉拆开(4)

  一些朋友说:林黛玉很美,但不适合做老婆。是啊,他们肯定觉得薛宝钗更适合做老婆。林黛玉在许多人眼中天生只是“恋爱动物”,不适合柴米油盐的婚姻。贾母着急操办宝玉、黛玉的婚嫁事宜,并不是想让他俩合一块儿。恰恰相反,想让这一对有情人分开的。她并不是真喜欢,真欣赏黛玉的个性:“林丫头的乖癖,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她相中的是宝钗,“只是宝丫头最妥”。这话其实也说到王夫人心里去:“不仅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哪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

  挑选宝钗还是黛玉,来配宝贝孙子?这本身就衡量出贾母的亲与疏了。贾母觉得宝钗更符合自己亲上加亲的心愿。黛玉在贾母心里,还是稍微有点远了。也难怪贾母偏心于宝钗,王夫人同样如此。整个大观园,真喜欢、真欣赏黛玉的,又有几人呢?我为何说林黛玉死因是心病,是相思病呢?因为她在此之前已闹过一回。厉害的程度,简直相当于死过一回了。她无意间听见雪雁与紫鹃在门外平台底下偷偷议论宝玉定了亲了,是东府里的亲戚王大爷做媒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

  “黛玉一腔心事,又偷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塌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晚饭也不吃……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着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她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这般自虐,简直是在找病、找死呢。

  清早起床,也不叫人,独自一人呆呆的坐着,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那泪珠儿断断续续,早已湿透了罗帕。”过了好久,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紫鹃见她起那么早,又要写经,劝她别太劳神了,瞧黛玉怎么回答:“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后,有意糟塌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

  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不仅如此,黛玉还很严重地有了幻觉:“日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尤其是还有幻听:“睡梦这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我前次作文猜测黛玉有抑郁症的倾向,在新浪博客贴出,有网友留言反对,说想自杀才能算抑郁症呢。黛玉不仅有了幻听、幻觉,疑心病加重,而且确实想自杀了。书里明明白白写着:“黛玉自立意自戮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她不仅找病生,还在以绝食的方式慢性自杀啊。“只剩得残喘微延”。身边的丫头雪雁觉得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

  重病如此,似乎黛玉死定了,却又奇迹般好转过来。仅仅因为在病榻上,又偷听见侍书跟雪雁说宝玉与知府定亲的事黄了:“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黛玉立马就缓过神来,要水喝了。“才明白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瞧,就因听了一句话,又想活了。你说这是什么病呢?是心病不是?书中已承认了:“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须系铃人。”雪雁觉得黛玉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认为病的倒不怪,只是好的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样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得死去活来。”众人都对黛玉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议论纷纷。邢、王二夫人都感到疑惑。

  惟有贾母略猜着了八九。她看出林黛玉的这次怪病,跟贾宝玉有关。贾宝玉是林黛玉的心事,也是她心病的根源。贾母觉得孩子们虽是从小在一起,大了,还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王夫人虽认为“林姑娘是个有心计的”,但她揣测贾母的意思是:该赶着把他们的事办了?贾母着急操办宝玉、黛玉的婚嫁事宜,并不是想让他俩合一块儿。恰恰相反,想让这一对有情人分开的。她并不是真喜欢,真欣赏黛玉的个性:“林丫头的乖癖,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她相中的是宝钗,“只是宝丫头最妥”。这话其实也说到王夫人心里去:“不仅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哪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也难怪贾母偏心于宝钗,王夫人同样如此。整个大观园,真喜欢、真欣赏黛玉的,又有几人呢?她是太阳春白雪了,太难跟世俗人群融为一体,亲密无间。她洁癖般的清高孤傲,根本就是这酒肉朱门里的异类。怎么搓揉,也捏不到一块去。挑选宝钗还是黛玉,来配宝贝孙子?这本身就衡量出贾母的亲与疏了。贾母觉得宝钗更符合自己亲上加亲的心愿。黛玉在贾母心里,还是稍微有点远了。

  黛玉生前对宝钗不无嫉妒,但临终前却没恨宝钗,也是对的。仅仅靠宝钗本人,她再挖空心思,如果没有贾母撑腰,没王夫人、王熙凤一干人等的支持,也不可能把宝玉跟黛玉拆散的,也不可能夺走宝玉的。除非,除非宝玉变心了。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唉,林黛玉偏偏信了。她不应该怨恨宝玉辜负了自己的信任,她应该悔恨自己对宝玉信任得还不够。但她不信也没办法。事实正明明摆在那儿:宝玉娶宝钗的新房,管弦齐鸣,远远一阵香乐之声,若隐若现,飘入黛玉独守的潇湘馆里……

  听,还是不听?无条件的爱,就是浪漫。浪漫的爱,既是青春的盛宴,又是青春的酷刑。盛宴必散,散对不想散的人来说就是酷刑。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生死恋,并不是孤例。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如此。黛玉葬花。又被花葬了。梁祝却双双化蝶,以来世的希望证明爱对死亡的超越。相爱的人会死,爱却不会死的,爱高于生死,这是真正的精神恋爱了,不沾染一点儿尘埃。

  在西方文学史上,与《红楼梦》相类似的,莎士比亚写过《罗密欧与朱丽叶》,歌德写过《少年维特之烦恼》……都以自杀或死亡来衬托爱情的激越,可谓有多美就有多危险。《红楼梦》千条路万条线,无形中都突出“少年宝玉之烦恼”,黛玉对宝玉的爱简直是自杀式的爱,是一种慢性自杀,导致自身像灯油一样快速燃尽了。

  我们为什么还敬佩黛玉呢?因为我们做不到。做不到并不代表我们不欣赏:我们承认爱情的最高形式就是无法自控的燃烧。这种自燃造就了俗世间难得一见的强光与大热。爱情离悲剧近一步,也就离神话近一步。不敢爱的人们同样需要爱情神话的慰藉。甚至,更需要别人的爱情来给自己取暖。在这一点上,大多数人都比宝钗强不到哪里。宝钗懂得用理智来给爱情降温,直至将其变作性价比的换算。她爱宝玉这个人,更爱玉身上所附加的社会价值,物质利益。后者比前者更能满足她的虚荣心乃至现实诉求。

  这就是我们自己的悲剧:从审美的立场上,我们都会像贾宝玉一样欣赏黛玉,站在黛玉一边,一旦不是作为旁观者,而作为当事人,我们又能理解宝钗了,又会像宝钗一样考虑问题。等于是同意宝钗的观点。我们自己的悲剧,其实比宝玉与黛玉的悲剧更为可怜。我写林黛玉的一系列文章在新浪博客连载时,一些网友就留言:林黛玉很美,但不适合做老婆。是啊,他们肯定觉得薛宝钗更适合做老婆。林黛玉在许多人眼中天生只是“恋爱动物”,不适合柴米油盐的婚姻。他们,甚至也包括我,看的没错。

  可贾宝玉为什么不这么看呢?贾宝玉为何只想娶林黛玉,恨不得生生死死在一起呢?这正是贾宝玉卓然不群之处,轻实务虚的人生价值观使然。这,也正是我们这等俗物做不成贾宝玉的本质原因。我们活得太清醒了,跟薛宝钗一样清醒,做不成红楼梦的。薛宝钗不只代表她自己,还代表着除贾宝玉与林黛玉之外的几乎所有人,包括你我。正因为有了贾宝玉与林黛玉,《红楼梦》这部书才是年轻的。贾宝玉与林黛玉不会变的,不会老的,《红楼梦》永远是年轻的。如果少了这俩人,《红楼梦》就不算“青春小说”了,而彻底变成市井小说。就没有浪漫主义的升华,而是现实主义来,现实主义去。贾府里里外外的人,跟我们周围的人似乎没啥两样呀。我们周围,该有的都有,只是少了贾宝玉与林黛玉两个人。可他们俩,才是《红楼梦》的魂啊。我们的时代,已丢了这样的魂。我们每个人都有过青春。可我们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剔除骨子里贾宝玉或林黛玉的“遗传基因”:这种太不现实的魂,在现实中很麻烦的。只有在读小说,看电影时,我们才不用克制对浪漫的渴望。远远地向那种超越现实的诗魂致敬。可我们并不希望它真的落在自己身上。这就是一代又一代读者,对贾宝玉与林黛玉所抱的复杂感情。唉,我们好歹对贾宝玉与林黛玉还是有感情的。因为他们身上,有着我们做不成或不敢做的那个自己。

  与贾宝玉与林黛玉相比,岂止是薛宝钗显得少年老成,我们,也好像从未真的年轻过。贾宝玉与林黛玉在书里大喜大悲时,也就十五、六岁光景。他们置身其中的那个时代,以及曹雪芹写《红楼梦》那个时代,清朝乾隆年间,对于我们已算古代了。贾宝玉与林黛玉,乃至写《红楼梦》的曹雪芹,评点《红楼梦》的脂砚斋,对于我们,已算古人了。可他们还是比我们显得年轻,比我们更富有感情。我们,终究只算一些未老先衰的读者,翻开《红楼梦》,企图重温自已好像有过,又好像从未有过的青春。真正的青春,已被贾宝玉与林黛玉带走了。

  我们的青春缺少梦,只不过是一些边角料。好梦都被别人做完了,都被古人做完了。我们拿前人的梦来欺骗自己,来隐瞒这样的事实:在一个过分现实的时代,我们已不敢做梦了。已不会做梦了。我们丧失了做梦的能力。做梦原本该是青春的专利啊,没做过梦的我们就像从没拥有过青春。我也不会做梦了。只好在这里,像个落伍的算命先生一样,替古人担忧,为海市蜃楼的红楼解梦。没做过梦的人来解梦,你能相信吗?最好还是别信吧。贾宝玉与林黛玉,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或者说,我们离贾宝玉与林黛玉,离他们做过的那个梦,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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