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的清洁精神

2020-11-26 顾城

  从顾城的童话王国看他的清洁精神,从顾城关于死亡的诗歌看他的清洁精神。

  一

  认识顾城,是从他的《远和近》、《一代人》开始的。初读时,除了钦佩,什么也说不出来。后来知道了他是现代主义诗歌流派中朦胧派的代表诗人,读了他几乎所有的作品无论诗歌、散文还是小说,了解了他许多的故事,无论是和谢烨的还是英儿木耳的,也最终听到了他绝望离去的消息;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回过头来,再看看对顾城的传统定性分析――朦胧派代表诗人,难道仅仅如此吗?总感觉顾城的诗顾城的人带给人们的震撼与美感远非这几个字所能涵盖。这种思想在心中跳跃了许久,飘忽如烟竟无法抓住,尽管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直至读到著名作家张承志《清洁的精神》时,混沌无形的思想方清晰明朗起来。

  作家张承志《清洁的精神》中写道:

  是的,没有今天,我不可能感受什么是古代。由于今天泛滥着不义、庸俗和无耻,我终于迟迟靠近了一个结论:所谓古代就是洁与耻尚没有沦灭的时代。

  那是神话般的唯洁为首的年代。洁,几乎是处在极致,超越界限,不尽人情。

  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顾城用他纯美至极的诗歌和“不近人情”的举动证明:洁的精神在“泛滥着不义、庸俗和无耻”的今天,仍然高傲而倔强地存在着。这一次,它的载体是一位文弱的书生。这位书生以他独特的文人气质赋予了洁的精神更纯粹更深刻的含义。

  他同他的先辈们――那些固守着某种信念的义士们一样,“神话般的唯洁为首”。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在首阳山采薇充饥直至饿死;豫让计划失败后,堂堂正正地向敌人要求成全名誉;荆轲仅为燕太子的礼遇,带着一把匕首就踏上不归之路。与他们相比,顾城的“唯洁为首”含蓄而深沉,有着朦胧美好自由深刻的烙印,更加纯粹。洁的精神在这里第一次获得了美的表现形式,那是顾城诗歌中优美的意境,纯洁的内容,执著的信念和高贵的理想。不论外面的世界怎么变化,他只陶醉在自己的思绪里,纯粹地为自己活着为理想活着,为逝去了的美好的一切活着;在这里,洁的精神也第一次失去了殉情时辉煌的尊严和骄傲,面对现实的污浊,世事的变迁,理想家园的破碎,顾城的殉情简单孤寂而绝望。然而,他继承了先辈们最优秀的传统,在常人难于选择的领域,毅然选择了死亡,用生命捍卫了洁的精神的纯粹与完美。

  于是,我丰富了对顾城的定性评价――有着清洁精神的朦胧派代表诗人。今天,我们抛开“朦胧派代表诗人”不提,单就顾城的代表性诗歌谈谈他清洁的精神。

  二

  顾城在接受香港诗人苏舜采访时说过:

  我喜欢西班牙文学,喜欢洛尔迦,喜欢他诗中的安塔露西亚,转着风旗的村庄、月亮和沙土。他的谣曲写得非常动人,他写哑孩子在露水中寻找他的声音,写的纯美至极,我喜欢洛尔迦,因为他的纯粹。

  其实,顾城何尝不是如此。读顾城早期的诗歌,我们很容易被带进一个美丽透明的童话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飞转的齿轮和喷突的黑烟,没有现实的功利和复杂的人情,没有“卖身无术力量薄弱”的“末世相中的人们”;有的只是一颗纯洁天真的童心,满载着奇特美妙的幻想。我们也不禁要被他感染了, 暂时抛开心外的一切吧,放纵自己跟着他也到那个古怪的大土堆后走一走(《生日》),也用青青的野葡萄和淡黄的小月亮做一块甜甜的果酱(《安慰》),也去看看梦海边的小船怎样以一千种姿态解开缆绳(《在梦海边》),然后再去抓住那个在森林中闯祸了的火中最小的花朵。(《我曾是火中最小的花朵》)

  这就是顾城精心呵护下美丽的童话王国,清洁纯粹是这个王国的通行证。

  《生日》一诗中,因为生日,孩子得到了一个钱夹。他不喜欢“乏味的分币”,他喜欢钱夹,只因为它可以当作装“心爱花籽”的“仓库”。他带它到“古怪的大土堆”后,去看那些“爱我的小花”,并温柔地许诺:要带它们到春天的家里去。

  诗中“钱夹”这个最容易让人联想起金钱的意象,轻松地变成了“装花籽的仓库”―― 这正是顾城的纯粹之处,他毅然背叛了传统的世俗观念;面对一切的不洁,发起了最具杀伤力的挑战:高傲的不屑,冷酷的漠然,和全然的忘却。是的,在这里,身外一切的喧嚣、混乱、芜杂、庸俗、堕落和丑恶,你永远觅不到一丝踪迹;在这里,洋溢着更加完美彻底的清洁精神,似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莲花,柔弱纤细却倔强而高傲。顾城说过:

  我一直在走各种极端,一直在裁判自己。我生命力总有锋利的剑,又变幻的长披风,有黑鸽子和圣女崇拜,我生怕学会宽恕自己。

  是的,他从未宽恕过自己,他不需要被宽恕。他的纯粹一直在裁判着他,从未失败过。

  他在《给我的尊师安徒生》中写道:

  没有旗帜

  没有金银彩绸

  但全世界的帝王

  也不会比你富有

  你运载着一个天国

  运载着花和梦的气球

  所有纯美的童心

  都是你的港口

  这可以说是他的写作理想和人生追求,也是他对繁杂世界抗争的伟大宣言。作家陈仲义由衷地说过:顾城是幸运的,上苍赐以他一颗充满元气的活跃的本真童心,他的成功已具有先天优势。“古怪的大土堆”、“爱我的小花”、“乏味的分币”、“春天的家里”这些美妙的词汇怕只会出现在孩子的世界里吧! 难怪作家陈若曦说:诗人顾城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可爱可贵也在于此。

  三

  终于

  我知道了死亡的无能   它像一声哨

  那么短暂

  球场上的白线已模糊不清

  你仍旧在高兴时

  打开一层层绸布

  给我看

  已经绝迹的玻璃纽扣

  你用一生相信

  它们和钻石一样美丽

  你围绕着我

  就像我围绕着你

  这是顾城《给我逝去的老祖母》中的诗句。面对现实的死亡,顾城坚持了他一贯的纯粹。他从不认为死亡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也不承认生死之间的界限。逝去了的老祖母时刻围绕在顾城左右,一如往昔般,打开一层层年代久远了的绸布,取出心爱的珍藏。那是已经绝迹的玻璃纽扣,闪着并不耀眼的光芒;然而,老祖母用一生去相信:它们和钻石一样美丽;就像顾城用一生相信:祖母从未离开过自己,也永远不会离开。在这超越生死的挚爱里,死神是那么无能:在自己统治的领域,它不能完整地带走逝者,也无法阻碍生者与他们的灵魂沟通;因为在顾城用心的注视下,超越时空跨越生死成为可能。

  在诗的世界里,有许多不同的种族,许多伟大的行星和恒星,有不同的波,有不同的火焰,因为宿命,我们不能接近他们。我们困在一个狭小的身体里,困在时间中间。我们相信习惯的眼睛,我们视而不见,我们常常忘记要用心去观看,去注视那些只有心灵才能看到的本体。(接受苏舜采访时所说)

  在顾城的《古代战争》中,有这样的诗句:

  死

  死得光荣谁都需要

  欢迎死神的仪式

  比欢迎上帝

  还要热闹

  为了使母亲痛哭

  为了使孩子骄傲

  这里顾城通过祭奠先辈们中最平凡的一群,来缅怀洁的精神几乎是“处在极至”的古代。那是一个永远活在顾城灵魂深处的“人相竞洁”的伟大时代,记载着清洁精神的源远流长和辉煌过去。在那个残酷的年代,死仅是一种仪式,一种使母亲痛哭使孩子骄傲的仪式。无能的死神早已失去它应有的威慑力,士兵们的仪式比迎接上帝还热闹,那不是为了它,而是为了心中的愿望和理想的即将实现。一人精神的清洁,将是家族的最高荣耀――多么可爱的古代,有着神话中的魔力。死神,在所有古人眼中,变成了无意义的形式,真正的本体是以士兵们为载体的清洁的精神。

  《就义》中:

  站住!

  是的,我不用走了

  路已到尽头

  虽然我的头发还很乌黑

  生命的白昼还没开始

  风,别躲开

  这是节日,一个开始

  我毕竟生活了,快乐的

  又悄悄收下了

  这无边无际的礼物

  这一次,死神该更加沮丧:欢迎的仪式都省略了;自己变成了英雄们眼中的礼物,在节日里,悄悄收下。其实,它也许应该庆幸,只有在顾城深刻彻底的清洁精神里,它才会一改常人眼中狰狞的面容,变得温柔可亲,变成英雄们的朋友。

  走出顾城的童话王国,来到这个令常人恐惧颤栗的领域,我们不能不感慨他清洁的彻底。这不禁让人想起了他那“一节裤腿”的烟囱形的.帽子。在顾城心底,它到底象征什么?说不清。但唯一可以说清的是,无论在任何领域,顾城从未背叛过他执著着的清洁的精神,包括那顶不被人理解的古怪的帽子。

  四

  顾城最终离我们而去;验证了作家张承志的观点,洁,在某些时候,超越界限,不尽人情。一直以来,顾城老向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高喊前进,偏执,绝对,都是他追求清洁精神的直接表现。

  他曾经无偏无私地同时待两个女人如妻,天真又坦诚。他的理由简单的令人难以置信:他爱她们两个。

  这就是顾城,我们熟悉的童话王国里的顾城。他的爱也是这样纯粹。为了实现爱,他背叛了传统,背叛了法律,背叛了现实的一切,精心呵护着新西兰激流岛这个貌似童话的世界。然而,他的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洁纯粹让他犯了致命的错误:高估了身外的人和事。他原本很清醒的,是毫无保留的爱钝化了他对现实的敏锐知觉,天真地以为周围的一切可以像他一般坦诚。两个女人的先后离去,惊醒了梦中的顾城。他不能怪谁,她们都是这个世界里的正常人,激流岛也不是理想中的童话王国。

  原本清洁的生活已让接二连三的变故熏染的不洁,偌大的世界没有了顾城的落脚之地。承认现实,等于背叛昨天的自己,背叛美丽的童话王国和灵魂深处固守的最清洁的精神。所以,顾城义无反顾地去了,他用生命捍卫了洁的精神的纯粹与完美;尽管,迎接死神的仪式是如此简单孤寂而绝望。这就是我们的顾城,一个被称为当代仅有的唯灵浪漫诗人。

  记得他曾经说过:

  我不习惯城市,可是我在其中生活着,并且写作。有时一面面墙不可避免的挤进我的诗里,是我变得沉重起来。我不能回避那些含光的小盒子和溶化古老人类的坩埚,我只有负载着他们前进,希望能走出去。我很累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河岸的幻影,我少年时代放猪的河岸。我老在想港口不远了,我会把一切放在船上。

  我相信在我的诗中,城市将消失,最后出现的是一片牧场。

  现在好了,他轻松了,再也不用负载着他不喜欢的东西们前进了,再也不必担心有谁会摧毁他的纯粹世界了。一切都随着他的离去而变成永恒。 那个想告别路灯沿着催眠曲走向童年的青年(《不要说了,我不会屈服》),那个唱着陌生又不熟练的自己的歌的孩子(《我唱自己的歌》),摇着童话里的小船载着那片牧场到下一个港口去了。

  我想,谁都不会否认,顾城的小船所到之处,定会有古代清洁精神的光芒在跃动,哪怕仅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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