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的散文多以地域世俗风情取胜,凝结了深厚的恋土情结。
迟子建的故乡北极村是一片充满灵性的土地,在它的浸染下,迟子建的笔下流淌出许多古朴、优美、神奇的文字,然而读者津津乐道的多是她的小说,其实她的散文同样是一个充满灵光的世界。
迟子建在其散文中以深挚的语言描绘出了自己熟悉的独特的东北乡风民情,昆虫、吃食、农具、暮色中的炊烟、露天电影、采山的人们……这一切寄寓了作家浓厚的恋土情结,给读者以陌生感和新奇感。汪曾祺说:“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的。”这也是迟子建散文创作的艺术追求。她的散文很少描写所谓的重大的社会题材,而是多以地域世俗风情取胜,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地域文化气息,在这些琐碎平常的世俗生活中,体现了作家崇尚自然、崇尚民间、崇尚和谐的审美追求,蕴藉着厚重的生命价值。
一
充满灵性的自然风情美融会了迟子建对大自然感恩般的眷恋,正如苏童所说:“她也许是现实生活的旁观者,她也许站在世界的边缘,但她的手从来都是摊开着,喜悦地接受着雨露阳光。即使对迎面拂过的风,迟子建也充满感念之情。”②确实如此,美丽的大自然唤起了迟子建的心灵感应,她把自然景观与内心情感融为一体,不仅给读者呈现出一幅幅优美的自然画卷,也让读者感受到一个动人的情感世界。
迟子建对故乡的一切自然风景都情有独钟,北极村奇异的白夜、铺天盖地的大雪、波光荡漾的河水、开满了花朵的土豆地、雪地上飞驰的雪橇、无奇不有的大山等,作家对它们无不充满热爱之情,她说:“我甚至觉得,这些风景比人物更有感情和光彩,它们出现在我的笔端,仿佛不是一个个汉字在次第呈现,而是一群在大森林中歌唱的夜莺。它们本身就是艺术。”
因此,在迟子建的笔下,四季的轮回转换就像是一位神奇的画师在画一幅不断变换色彩的斑斓的画,“春风像一把巨大的笤帚,悠然扫着大地的积雪。它一天天地扫下去,积雪就变薄了。这时云雀来了,阳光的触角也变得柔软了,冰河激情地迸裂,流水之声悠然重现,嫩绿的草芽顶破向阳山坡的腐殖土,达子香花如朝霞一般,东一簇西一簇地点染着山林,春天有声有色地来了。”(《哑巴与春天》)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画卷!可以说迟子建散文中对自然风景的描写与中国画中的传统审美观达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契合,中国画在表现风景画中的山水以及松、竹、石时,运用对立物间的极化效果和它们之间的关联构成景物间的呼应,使画面极为和谐,迟子建的乡土散文也似一幅幅绝美和谐的风景画,收放自如又跌宕多姿,语言瑰丽而又纯净,充满了暖人心田的温情和飘逸灵动的色彩。
在迟子建的眼中,故乡的山是无奇不有,无所不能的,它是一个大果品店,是一个蔬菜铺子,是一个肉食店、饮品店、杂货铺子,还是一个药铺子,她写山中草莓的“甜香气像动人的音乐一样,能传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采山的人们》一文中,迟子建把故乡山的美好与富有描绘得极为传神,令人神往。
迟子建对日月的描写同样富有诗情画意,“月光使山变得清幽,让水变得柔情,流水裹挟着月光向前,让人觉得河面像根巨大的琴弦一样灿烂,清风轻轻抚过,它就会发出悠扬的乐声。”(《光与影》)“白桦树被月光映照得如此的光洁、透明,看上去就像一支支白色的蜡烛。”(《伐木小调》)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的灵活运用,使世间万物似乎都有了七情六欲,变得鲜活灵动起来。
对小动物、小昆虫,迟子建同样怀着深深的爱意,她不仅在小说中满怀深情地叙写会流泪的鱼、怕把阳光踩碎了而缩着身子走路的牛、忠厚的狗、如花似玉的鸭子等。在散文中,它们同样是她笔下的精灵,如“当蝴蝶落在花朵上时,它就像还没有把旌旗展开的旗手一样,四翅竖立在背部,有一种静穆之美;而当它在阳光中展开羽翼,临风起舞时,它俨然就是一个盛装的新娘,人见人爱”(《昆虫的天网》)。
自然景观令人神往,人文景观同样引人入胜,“炊烟是房屋升起的云朵,是劈柴化成的幽魂。它们经过了火光的历练,又钻过了一段漆黑的烟道后,一旦从烟囱中脱颖而出,就带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宁静、纯洁、轻盈、缥缈。无云的天气中,它们就是空中的云朵;而有云的日子,它们就是云的长裙下飘逸着的流苏。”(《暮色中的炊烟》)从这些文字中我们能感受到迟子建超常灵敏的艺术感觉,她对生活的热爱呼之欲出,她的语言又总是那样细腻而富于质感,给读者以真切而形象的感知。
迟子建的散文展现给读者的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世界,北极村、大山、森林、花草等,这些自然风景成为她创作的丰厚的源泉,正如她在散文《我的梦开始的地方》中写到的:“我对人生最初的认识,完全是从自然界的一些变化而感悟来的。比如我从凋零的植物身上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同时我也从另一个侧面看到了生命的从容,因为许多衰亡的植物,转年又会焕发出勃勃生机,看上去比前一年似乎更加有朝气。”许多学者对此给予了充分肯定,如方守金在评论迟子建小说时曾写道:“迟子建关于人对自然万物的关切与尊重的动人描写,其重要意义还在于向人们呈现了一种更具现代性与先锋性的人与自然的共存关系,体现了人类对个体生命价值更普泛的尊重。”③的确,迟子建对世间万物极富人性的理解,使其散文呈现出一种朴素、宁静而又空灵、博大的美感。
二
民间视角与世俗情怀是一些学者在评价迟子建小说时常用的词汇,如巫晓燕认为迟子建的长篇小说《伪满洲国》就是“以民间视角与世俗情怀来揭示人性和生存的意义”。在散文创作中,迟子建也同样崇尚民间立场,钟情于对民风民俗的描写,如啃春、扭秧歌、贴年画、跳神等,她把自己熟悉的神奇古朴的北疆民俗美展现得淋漓尽致,使读者对这一地域的文化氛围及人们的生存状态有了真切的感受。在《故乡的吃食》一文中,烙春饼、啃春、红皮鸡蛋等,原汁原味的民俗风情在迟子建的笔下得以鲜活地再现,浓厚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生活与艺术在这里合而为一,“在迟子建的理解中,生活和艺术的界线是模糊的,生活浸淫了艺术的想象,艺术是生活随行的幻影。”
迟子建从不回避故乡的贫困和苦难,相反,她刻意去展现东北那片原始的风景,展现东北乡村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展现漠河独异的地理文化和风俗文化,把在常人眼中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写得充满温情和美丽,让读者感受到生命的神奇和不可战胜,让我们呼吸到了土地的芳香。在她的笔下,年画能“散发出的暖人的光泽”,木匠刨出的刨花就像是牡丹巨大的花瓣,而画匠在家具上画的画就是漫漫长冬里的春天,一切在迟子建的眼中都充满了灵性,普通平常的家常豆腐她也能写出极具特色的“讲究”来,“除夕夜的饭桌上要有一道豆腐菜,意谓‘逗福’,仿佛是伸出一根长长的饵线将满年的福气都钓到自家门中。除夕夜的豆腐不能做汤,汤上不了席面,最好是切成方方正正的六片或八片,用油煎透了,使之泛出金黄色,然后一片片相挨着摆在盘中。六片是‘六六大顺’,八片是‘八仙过海’,有要平安的,也有要沾染仙气的。”(《家常豆腐》)想必在东北生活过的人对这些描写会报以会心的微笑。
北极村的各种民俗成为迟子建文学艺术的温床,负载了作家对人类永恒记忆的诗性想象,在它们的滋养下,迟子建散文中的田野、菜园、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等都沾染了民俗与神话的色彩和气韵,这使她的散文充满了浪漫主义的光芒。“这些神话和传说是我所受到的最早的文学熏陶了,它生动、传神、洗练,充满了对人世间生死情爱的观照,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我的梦开始的地方》)美国小说家赫姆林・加兰认为:“艺术的地方色彩是文学的生命力的源泉。”因为地方色彩具有令人鼓舞的独特的韵味,它给读者以陌生感、新奇感与刺激性,的确,独特的地域文化使迟子建的散文也同她的小说一样充满了神奇古朴的魅力。
三
迟子建是当代文坛童心最重的作家,这不仅在于她常以童话般的故事抒写家乡故里,还在于她总以一颗清纯、真挚的童心看取世态人情。同写小说一样,迟子建的散文总是把目光投向那些平凡普通的底层百姓,他们真实而又鲜活,哑巴、傻子、采山的人、收土豆的人、木匠、画匠等,她对每一类人都怀着一种或悲悯或崇尚的情怀,她崇尚生活在马背上的鄂伦春民族的那股蓬勃的生命激情;她怀念故乡的老哑巴,视他为“一个永远无法在春天中歌唱的人”;她把穿着破烂、弯腰弓背遛土豆的孩子看做是“眼前这巨幅画卷中最生动最永恒的一部分”。可见,和谐温馨的乡土人性美蕴含了迟子建对人性返归自然的深情向往。
在《暮色中的炊烟》中迟子建写了一位在斯大林时代避难过来的嫁给了中国农民的俄罗斯老太太,虽然村民们由于当时中苏关系比较紧张,怕被扣上“苏修特务”的帽子而不敢与她过多地交往,但他们却通过她房顶上每日炊烟的升落来关心着她的日常生活和健康状况,而这个俄罗斯老太太也活得轻松而惬意,她每天喝茶、吃蚕豆、嗑瓜子、摆扑克牌、跳舞,“她喜欢站在屋子中央,扬起胳膊,口中哼唱着什么,原地旋转着。她旋转的时候那条黑色的裙子就鼓胀起来了,有如一朵盛开的牵牛花。……我那时把她爱跳舞归结为她拥有一双自由的脚,并不知道一双脚的灵魂其实是在心上。”“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暮色苍茫的'时分看到过那幢房屋飘出炊烟,尽管村子里其他房屋的炊烟仍然妖娆地升起,但我总觉得最美的一缕已经消逝了。”
“一双脚的灵魂其实是在心上”,“最美的一缕”炊烟,这些语言符号已经有了更深厚的审美意蕴,引发我们对人性、对人生的思考与感悟。正如迟子建所说:“我所理解的活生生的人,不是庸常所指的按现实规律生活的人,而是被神灵之光包围的人,那是一群有个性和光彩的人。他们也许会有种种的缺陷,但他们忠实于自己的内心生活,从人性的意义来讲,只有他们才值得永恒的抒写。”
在迟子建的情感世界里,世间万物都是平等的,她给每个人、每个物以人性的尊重,无论是哑巴、傻子,还是小动物、小昆虫,她对之都充满关爱,在《傻瓜的乐园》中,她写自家后趟房一个叫大肥的傻子时,这样写道:“我喜欢悄悄溜到大肥家去拉他的手,他的手软得跟豆腐一样,浑身雪白雪白的。”当大肥死后,“听不到后院大肥的哭声,我很难过。仿佛是眼看着一个神话破灭了,觉得生活黯淡了许多。”她对这些傻子不是嘲笑、躲避,而是认为“他们的存在,曾给处于游戏年龄的我带来无尽的快乐。在我看来,我们那个四面环山的村子就是他们生活的乐园”。人类善良的本性在迟子建笔下熠熠生辉,给人以温暖和愉悦。在《会唱歌的火炉》中,迟子建写爸爸带着她们姊妹三人去山上砍烧柴,爸爸宁可费劲些,多跑些路,多受些冻,也不砍落叶松等鲜树,而是只挑那些风倒木来砍,这种善良的品性、宽厚的人格及对劳动的热爱使迟子建深受其益,在《会唱歌的火炉》中,她写道:“火炉在漫长的冬季中就是一个有着金嗓子的歌手,它天天歌唱,不知疲倦。它的歌声使我懂得生活的艰辛和朴素,懂得劳动的快乐,懂得温暖的获得是有代价的。”“它那温柔而富有激情的歌声在我心中永远不会消逝。”迟子建的生性乐观、幽默、善良的父亲给孩子们树立了一个良好的榜样,难怪迟子建的作品总是喜欢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呼唤人性之美,一个有着自律精神的作家,其对社会道德与良知的叩问才会给读者以深深的震撼。
在迟子建的散文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对故乡的追忆与怀想,这类散文写实与虚幻相结合,就像是一个美丽而又虚幻的童话世界,充满想象,充满温情,她描述的人、动物、山林、日月等都那么自然和谐,凸显了事物自身内在本真的美,呈现了她悲天悯人的情怀和对芸芸众生的一往情深。迟子建把自我融于一切事物之中,将外在的事物心灵化、诗意化、细节化,写出了世间万物的生机与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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