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沈从文《边城》的内蕴

2024-10-02 边城

  这座《边城》,最为浓郁地飘绕着沈从文先生的湘西风情,怎样探析《边城》的内蕴?

  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等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

  ──沈从文

  《边城》被许多读者看作是“一部证明人性皆善的著作”。“边城”这个词在许多读者心中,已经凝定为“湘西人性美”的文化概念,然而深入考察我们就会发现:这种说法仅仅看到了作品中美丽的光环,而人物的非正常死亡、离家出走、爱情破灭等故事的阴影却被人们所“忽略”。这也许就是作者所说的“买椟还珠”。

  一

  《边城》描写了一幅民性淳朴的风格画,生活在那里的是“一群未曾被近代文明污染”的“善良的人”,发生于其间的爱情,更因为男女双方特有的符合乡下人审美标准的形貌以及灵魂的相互吸引而具有浓厚的审美意蕴。鉴于此,似乎可以如刘西渭(李健吾)先生所说:“……在这纯真的地方,请问,能有一个坏人吗?在这光明的性格,请问,能留一丝阴影吗?”然而,在这充满善与美的“世外桃源”里,发生的却是一场以悲剧告终的爱情:翠翠孤寂地守在渡口等待傩送的归来,而傩送“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留下的是凄凉的余韵,是生死契阔、会合无缘的感伤。酿成这场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多数论者把它归结于天保泡坏的偶然因素,以及迫使老船夫做出“老而好事”的举动的社会因素──封建宗法和买卖婚姻。这种说法有理有据,似乎已把握了悲剧的全部构因,然而仔细一推敲,我们会发现,它仅仅抓住了悲剧构因的客观方面,而把主观方面──在爱情中起决定作用的顺顺及傩送的心理缺陷相对忽略了。

  边城的人民是人性美的代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十全十美的,诚如作者所说:“生活有些方面极其伟大,有些方面又极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极其美丽,有些方面又极其琐碎。”湘西的人生具有“人与自然契合”的一面,但也“充满了原始神秘的恐怖”,“野蛮与优美”交织在一起。这种处于待开发状态的原始自在的人性,不可避免地有其阴暗的一面。翠翠与傩送的悲剧正好把这阴暗的一面暴露出来,那就是边民纯朴健康人性下潜藏着的几千年来民族心灵的痼疾──天命的迷信思想。他们以为祸患都渊源于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对于一些他们无法解释的祸患,总把它们与人的言行生硬地联系起来,认为人的言行悖于常理势必惹来祸患,于是由猜疑、误会而产生隔膜,甚至最终酿成悲剧。正是这一心理痼疾,使顺顺父子不自觉地充当了悲剧的制造者。先是“船总性格虽异常豪爽,可不愿意间接地把第一个儿子弄死的女孩,又来作第二个儿子的媳妇”。再是傩送虽然面临爱情与金钱抉择时选择了爱情,却未能向着翠翠再靠近一步,并只身下了桃源。于是,老船夫对于翠翠的美好将来的希望无形中被顺顺父子的不自觉的冷漠毁灭了,他的生存意志也随之被摧毁,终于在雷雨之夜完成了他一生的航程。而翠翠终于只能孤零零地守在渡口,等待不知归期的心上人的归来。什么时候,顺顺特别是傩送本人战胜了心灵的痼疾,消除了由迷信导致的隔膜,什么时候有情人才能终成眷属。然而要抹去这人性的阴暗面着实不易,顺顺特别是傩送本人能否突破这一心理障碍殊难预料,这一切只能由时间来回答。

  二

  沈从文在谈及《边城》时曾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准确理解这段话是把握作品内蕴的一条重要线索。多数论者在立论时往往对“不悖乎人性”视而不见,而只抓住“优美、健康、自然”等亮丽的词以及作品所显现出来的美丽光环,得出《边城》所要表现的是一种“理想的人生形式”,所要赞颂的是“人性美”等论断。我认为这是片面的。在沈从文的社会思想和美学思想中,“人性”是一个极重要的概念,是统领其小说内容的灵魂,正如作者所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他的“人性”的内涵也不仅仅是多数论者所理解的“美的人性”,而是一种“金子与沙子并存”的客观实在。作品所要表现的人生形式虽具有理想的特点,但并没有完全理想化,而是一种现实的自为自在的人生形式──自然,美好而又杂有“沙子”的人生形式。

  当然,仅仅根据创作谈来探讨作品的内蕴是不够的,诚如劳伦斯所说:“永远不要相信艺术家,而要相信他笔下的故事。批评家的作用在于从创作故事的艺术家手中拯救故事。”批评的关键是以作品为依据,透过作品所提供的人生视景、特别是人物的性格心理等挖掘其内蕴。不可否认,《边城》以大量的篇幅对湘西人性美进行热情的描绘和讴歌,从而体现作家对“理想的人性形式”,对生命自由的追求,但这毕竟只是作家的美好意愿,不能代表作品的全部内蕴。事实是,《边城》的结尾是个出人意料的变奏,一个特定的结局,却也是现实意义上的悲剧。诚如多数论者所说,这个悲剧显示了人生在生命瞬间的不确定性。但这并不是作品的最终指归。这种不确定性既是偶然事件所致,也是主观的人为因素所致,即人物不自觉地、无意为之所产生的破坏性行为。作品故事的主干及结局旨在通过这种“命运的不确定性”,揭露美好人性的阴暗面──深潜于民族心灵的痼疾。正是这种痼疾,在关键时刻兴风作浪,最终成为主宰人物命运的因子。沈从文是明了全部事变中的悲剧因子的,但他对“人性向善的发展”的追求,又使其不忍心过于痛揭人性的阴暗面,不忍心将人物的命运推向悲剧的结局,他渴望笔下的小儿女能够获得一份合理的人生安排,因此不惜花费大量笔墨来表现人性人情美的一面。然而,即使他使人物越过了现实的障碍,漠视封建宗法和金钱势力而追求自由爱情,却无法擦去传统天命的迷信思想投在纯朴人性中的阴影。由于这阴影,他笔下的儿女们终于产生了隔膜,演出了一场不知归期的悲剧。这是作者所不愿见到的,却是无法避免的现实。这就是“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

  三

  美学家桑塔耶那曾把艺术表现分为彼此相关的两项:“第一项是实际呈现出的事物,一个字,一个形象,或一件富于表现力的东西;第二项是所暗示的事物,更深远的思想感情。”我们考察沈从文小说的内蕴就可以明白这一点。湘西的人生是沈从文小说着力表现的重要部分,对于下层人民,沈从文侧重表现蕴藏在他们身上的勤劳、勇敢、正直、善良而又淳朴的品德,努力挖掘他们身上的人性美,并在他们身上寄托着重塑民族品格的理想。他发掘了湘西乡村社会人性的金子,同时深谙这种处于原始自在状态的人性所具有的迷信、愚昧的缺陷。这种缺陷是美好人性的阴暗面,具有不可忽视的破坏性作用。当它发作时,势必破坏人们自为自在的和谐状态,成为“人与自然契合”的阻力。《边城》的爱情悲剧正是这种缺陷作用的结果。至此,《边城》的内蕴所呈现出来的就不是单一的“证明人性皆善”或揭露人性的阴暗面,而是展现人性的阴暗面与“人与自然契合”的对抗关系,以及在这种对抗中人类所受到的惩罚,启发人们通过对这种惩罚的认识,从而“能够追究这个民族一切症结的所在,并弄明白了这个民族人生观上的虚浮、懦弱、迷信、懒惰,由于历史发生的影响,我们已经受了什么报应,若以后再糊涂愚昧下去,又必然还有什么悲惨场面……为这个民族自存努力上,能够尽些什么力,且应当如何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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