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白居易原文、鉴赏1
白居易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六)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撚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卖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这首诗在《白氏长庆集》中原题作《琵琶引》,但因序文中又称“行”,后人就题作《琵琶行》。引,是弦乐的曲名:行,则是“衍其事而歌之”的一种古诗体裁。
《琵琶行》写于九江司马任上,当时诗人横遭贬谪,远离京阙和故园,京华欢娱不得预闻,骨肉之亲不得近,兼济之志不得达,心情是凄凉落寞的。诗中,无论是那客观景物描写中的茫茫江水,瑟瑟秋风,荻花枫叶,黑夜寒月,还是那主观叙述中的穷乡僻壤,黄芦苦竹,鹃啼猿鸣,山歌村笛,都染上一层悲愁的色彩。作者自己编集时,就把这首诗归之于“感伤诗”一类中。
全诗共分三段。第一段自“忽闻水上琵琶声”至“唯见江心秋月白”,写琵琶女子弹奏琵琶篇。第二段至“梦啼妆泪红阑干”,写琵琶女子自述身世沧桑。第三段则写“我”听琵琶女子弹奏、自述后心潮共鸣。而首尾各六句则是全诗的起结。诗人把整个故事汇合在一个背景、一个场面——秋月之夜的“浔阳江头”,情节也非常简单——“江州司马”送客时偶遇琵琶女子并邀其弹奏琵琶。但在简单场面和故事情节中,又巧妙地穿插叙写了琵琶女子的高超技艺、半生遭际和江州司马的年来生活。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语,则成了江州司马和琵琶女子漂沦不幸的生活的统一点,成了他们感情共鸣、交流的基点,成了他们同病相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出发点。它成功地把艺人沦落的凄楚和文人潦倒的悲凉沟通糅合起来。从客观上看,诗歌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商业经济兴盛、都市繁华背面的黑暗,反映了被侮辱、被损害的下层妇女的悲惨命运,也反映了封建社会中正直知识分子的不幸处境。
作为优秀的叙事歌行,全诗长于铺叙,写景、抒情和叙事达到完美的统一。它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其中最突出的则是对琵琶女子弹奏情态、技艺的铺叙和对琵琶乐声的描写。
音乐描写的成功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用形象贴切的比喻和准确的摹音对琵琶乐声作创造性的正面描写。摹声如“嘈嘈”、“切切”、“间关”、“呕哑嘲哳”等。比喻则由声入意,想象丰富,更为巧妙。如以“急雨”状声之繁促粗浊,“私语”状声之绵密幽细,“大珠小珠落玉盘”状声之清脆悦耳、错落有致,“莺语花底滑”状声之轻快细软,“泉流冰下难”状声之徐缓沉滞,“冰泉冷涩”状声之停顿、偶发,“银瓶”两句状声之凭空突发、高亢激越,“裂帛”状声之凄绝。从喻体看,这一连串九个借喻,有的是单一的现象或事物,有的是数种事物的交错接触,有的是视听形象的结合,有的是一个事件的过程。从被喻体看,“纵”、“横”兼呈: “纵”则写出一个完整的乐曲(“霓裳”、“六幺”)弹奏的节次和进程,有头有尾,波澜迭起; “横”则写出乐曲一个节次中的繁会众音、纷沓声响。“纵” “横”结合,就把琵琶乐声音量的大小、音调的高低、音色的润脆滞涩、节奏旋律的急促舒缓,乃至乐声的休止消失,都予以逼真地再现。
二是赋乐声描写以感情色彩,把乐声描写和弹奏者、听者的心声描写结合起来。乐声是心声的前导,心声由乐声诱发;乐声只能意会,心声予以言传;没有乐声的媒介,就不会有心声的交流;没有心声的倾诉交流,乐声含意就得不到充实、显豁,这两者结合,就使叙事诗具有浓郁的抑塞不平的抒情色彩。这是单纯的音乐描写所无法达到的。
三是以弹奏时的氛围描写、弹奏时听者的感受的`形容,来表现乐声的动人效果。诗人一开始就把弹奏置于萧索凄怆的环境、静寂窈冥的气氛之中,赋乐声以梦幻般的色彩。“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一语,把时间在乐声中不知不觉地推移(由月初上时的“江浸月”,到月上中天时的“江心秋月”)、月色的皎洁、秋夜的静谧、弹者听者的感情沉醉,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意境描写胜过任何赞扬、感叹的笔墨,借诗中的语言来说,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再如琵琶女的第二次弹奏,正面描写从略,但从“满座重闻皆掩泣”、“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描绘中,可以想见第二次弹奏的美妙动人是决不亚于第一次的。
另外,琵琶女子弹奏时情态、技巧的描绘也妙笔生花。“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一语,故意不从正面落笔,而以轻描淡写的侧笔表现出女子矜持庄重的情态和痛苦的心情,这早已为后人普遍称颂。就是接着的“转轴拨弦”以下八句,也把弹奏的试弦、进入角色时情懒艺高的神态、精纯的指法技艺写得细腻动人,宛在眼前。至于弹奏后的“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一语,更是神来的叙事之笔,诗人连用六个动词,惟妙惟肖地把琵琶女子由沉醉于乐境到清醒地回到现实环境的神态变化过程表现出来,层次清晰,贴合人物的身份、处境和心情。
长篇叙事诗《琵琶行》和《长恨歌》,在唐诗中另辟畛域。在我国叙事诗不如抒情诗发达的诗歌发展史中,它们显得更为珍贵,占有独特的地位。“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可见它们在当时就受到民众的爱好,以致广为传诵讽咏。
白乐天去世,大中皇帝以诗吊之曰: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 〔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五)
《长恨歌》,元和元年尉盩厔时作,是时年三十五。谪江州,十一年作《琵琶行》,二诗工拙,远不侔矣。如《琵琶行》,虽未免于烦悉,然其语意甚当。后来作者,未易超越也。(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
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予窃疑之。唐世法网虽于此为宽,然乐天尝居禁密,且谪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它日议其后乎?乐天之意,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尔。(洪迈《容斋五笔》卷七)
满腔迁谪之感,借商妇以发之,有同病相怜之意焉。比兴相纬,寄托遥深,其意微以显,其音哀以思,其辞丽以则。《十九首》云: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及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与此篇同为千秋绝调,不必以古、近、前、后分也。(《唐宋诗醇》卷二十二)
香山《琵琶行》,婉折周详,有意到笔随之妙。篇中句亦警拔。( 〔清〕黄子云《野鸿诗的》)
《琵琶行》白居易原文、鉴赏2
《琵琶行·并序》赏析
白居易
元和十年,余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撚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韵译】
唐宪宗元和十年,我被贬为九江郡司马。第二年秋季的一天,送客到湓浦口,夜里听到船上有人弹琵琶。听那声音,铮铮铿铿有京都流行的声韵。探问这个人,原来是长安的歌女,曾经向穆、曹两位琵琶大师学艺。后来年纪大了,红颜退尽,嫁给商人为妻。于是命人摆酒叫她畅快地弹几曲。她弹完后,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自己说起了少年时欢乐之事,而今漂泊沉沦,形容憔悴,在江湖之间辗转流浪。我离京调外任职两年来,随遇而安,自得其乐,而今被这个人的话所感触,这天夜里才有被降职的感觉。于是撰写一首长诗赠送给她,共六百一十六字,题为《琵琶行》。
秋夜我到浔阳江头送一位归客,冷风吹着枫叶和芦花秋声瑟瑟。
我下马和客人在船上饯别设宴,举起酒杯要饮却无助兴的管弦。
酒喝得不痛快更伤心将要分别,临别时夜茫茫江水倒映着明月。
忽听得江面上传来琵琶清脆声,我忘却了回归客人也不想动身。
循身轻轻探问弹琵琶的是何人?琵琶停了许久却迟迟没有动静。
我们移船靠近邀请她出来相见;叫下人添酒回灯重新摆起酒宴。
千呼万唤她才羞答答地走出来,还怀抱琵琶半遮着羞涩的脸面。
转紧琴轴拨动琴弦试弹了几声,尚示成曲调那形态就非常有情。
弦弦凄楚悲切声音隐含着沉思,似乎在诉说着她平生的不得志;
她低着头随手连续地弹个不停,用琴声把心中无限的往事说尽。
轻轻抚拢慢慢捻滑抹了又加挑,初弹霓裳羽衣曲接着再弹六幺。
大弦浑宏悠长嘈嘈如暴风骤雨,小弦和缓幽细切切如有人私语。
嘈嘈声切切声互为交错地弹奏,就象大珠小珠一串串掉落玉盘。
清脆如黄莺在花丛下婉转鸣唱,幽咽就象清泉在沙滩底下流淌。
好象水泉冷涩琵琶声开始凝结,凝结而不通畅声音渐渐地中断。
象另有一种愁思幽恨暗暗滋生,此时闷闷无声却比有声更动人。
突然间好象银瓶撞破水浆四溅,又好象铁甲骑兵撕杀刀枪齐鸣。
一曲终了她对准琴弦中心划拨,四弦一声轰鸣好象撕裂了布帛。
东船西舫人们都静悄悄地聆听,只见江心之中映着白白秋月影。
她沉吟着收起拨片插在琴弦中,整顿衣裳依然显出庄重的颜容。
她说我原是京城歌女负有盛名,老家住在长安城东南的虾蟆陵。
弹奏琵琶技艺十三岁就已学成,教坊乐团第一队中列有我姓名。
每曲弹罢都令艺术大师们叹服,每次妆成都被同行歌妓们嫉妒。
京都豪富子弟争先恐后来献彩,弹完一曲收来的红绡不知其数。
钿头银篦打节拍常常断裂粉碎,红色罗裙被酒渍染污也不后悔。
年复一年都在欢笑打闹中渡过,秋去春来美好的时光白白消磨。
兄弟从军姊妹死家道已经破败,暮去朝来我也渐渐地年老色衰。
门前车马减少光顾者落落稀稀,青春已逝我只得嫁给商人为妻。
商人重利不重情常常轻易别离,上个月他去浮梁做茶叶的生意。
他去了留下我在江口孤守空船,秋月与我作伴绕舱的秋水凄寒。
更深夜阑常梦少年时作乐狂欢,梦中哭醒啼泪纵横污损了粉颜。
我听琵琶的悲泣早已摇头叹息,又听到她这番诉说更叫我悲凄。
我们俩同是天涯沦落的可悲人,今日相逢何必问是否曾经相识。
自从去年我离开繁华长安京城,被贬居住在浔阳江畔常常卧病。
浔阳这地方荒凉偏僻没有音乐,一年到头听不到管弦的乐器声。
住在湓江这个低洼潮湿的地方,第宅周围黄芦和苦竹缭绕丛生。
在这里早晚能听到的是什么呢?尽是杜鹃猿猴那些悲凄的哀鸣。
春江花朝秋江月夜那样好光景,也无可奈何常常取酒独酌独饮。
难道这里就没有山歌和村笛吗?只是那音调嘶哑粗涩实在难听。
今晚我听你弹奏琵琶诉说衷情,就象听到仙乐眼也亮来耳也明。
请你不要推辞坐下来再弹一曲,我要为你创作一首新诗琵琶行。
被我的话所感动她站立了好久,回身坐下再转紧琴弦拨出急声。
凄凄切切不再象刚才那种声音,在座的人重听都掩面哭泣不停。
要问在座之中谁流的眼泪最多?我江州司马泪水湿透青衫衣襟!
【赏析】
本题为《琵琶引并序》,“序”里却写作“行”。“行”和“引”,都是乐府歌辞的一体。“序”文如下:“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一十二”当是传刻之误。宋人戴复古在《琵琶行诗》里已经指出:“一写六百十六字。”
《琵琶行》和《长恨歌》是各有独创性的名作。早在作者生前,已经是“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此后,一直传诵国内外,显示了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如“序”中所说,诗里所写的是作者由长安贬到九江期间在船上听一位长安故倡弹奏琵琶、诉说身世的情景。
宋人洪迈认为夜遇琵琶女事未必可信,作者是通过虚构的情节,抒发他自己的“天涯沦落之恨”(《容斋随笔》卷七),这是抓住了要害的。但那虚构的情节既然真实地反映了琵琶女的不幸遭遇,那么就诗的客观意义说,它也抒发了“长安故倡”的“天涯沦落之恨”。看不到这一点,同样有片面性。
诗人着力塑造了琵琶女的形象。
从开头到“犹抱琵琶半遮面”,写琵琶女的出场。
首句“浔阳江头夜送客”,只七个字,就把人物(主人和客人)、地点(浔阳江头)、事件(主人送客人)和时间(夜晚)一一作概括的介绍;再用“枫叶荻花秋瑟瑟”一句作环境的烘染,而秋夜送客的萧瑟落寞之感,已曲曲传出。惟其萧瑟落寞,因而反跌出“举酒欲饮无管弦”。“无管弦”三字,既与后面的“终岁不闻丝竹声”相呼应,又为琵琶女的出场和弹奏作铺垫。因“无管弦”而“醉不成欢惨将别”,铺垫已十分有力,再用“别时茫茫江浸月”作进一层的环境烘染,就使得“忽闻水上琵琶声”具有浓烈的空谷足音之感,无怪乎“主人忘归客不发”,要“寻声暗问弹者谁”“移船相近邀相见”了。
从“夜送客”之时的“秋萧瑟”“无管弦”“惨将别”一转而为“忽闻”“寻声”“暗问”“移船”,直到“邀相见”,这对于琵琶女的出场来说,已可以说是“千呼万唤”了。但“邀相见”还不那么容易,又要经历一个“千呼万唤”的过程,她才肯“出来”。这并不是她在拿身份。正象“我”渴望听仙乐一般的琵琶声,是“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一样,她“千呼万唤始出来”,也是由于有一肚子“天涯沦落之恨”,不便明说,也不愿见人。诗人正是抓住这一点,用“琵琶声停欲语迟”“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肖像描写来表现她的难言之痛的。
下面的一大段,通过描写琵琶女弹奏的乐曲来揭示她的内心世界。
先用“转轴拨弦三两声”一句写校弦试音,接着就赞叹“未成曲调先有情”,突出了一个“情”字。“弦弦掩抑声声思”以下六句,总写“初为《霓裳》后《六幺》”的弹奏过程,其中既用“低眉信手续续弹”“轻拢慢撚抹复挑”描写弹奏的神态,更用“似诉平生不得志”“说尽心中无限事”概括了琵琶女借乐曲所抒发的.思想情感。此后十四句,在借助语言的音韵摹写音乐的时候,兼用各种生动的比喻以加强其形象性。“大弦嘈嘈如急雨”,既用“嘈嘈”这个叠字词摹声,又用“如急雨”使它形象化。“小弦切切如私语”亦然。这还不够,“嘈嘈切切错杂弹”,已经再现了“如急雨”“如私语”两种旋律的交错出现,再用“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比,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就同时显露出来,令人眼花缭乱,耳不暇接。旋律继续变化,出现了先“滑”后“涩”的两种意境。“间关”之声,轻快流利,而这种声音又好象“莺语花底”,视觉形象的优美强化了听觉形象的优美。“幽咽”之声,悲抑哽塞,而这种声音又好象“泉流冰下”,视觉形象的冷涩强化了听觉形象的冷涩。由“冷涩”到“凝绝”,是一个“声渐歇”的过程,诗人用“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佳句描绘了余音袅袅、余意无穷的艺术境界,令人拍案叫绝。弹奏至此,满以为已经结束了。谁知那“幽愁暗恨”在“声渐歇”的过程中积聚了无穷的力量,无法压抑,终于如“银瓶乍破”,水浆奔迸,如“铁骑突出”,刀枪轰鸣,把“凝绝”的暗流突然推向高潮。才到高潮,即收拨一画,戛然而止。一曲虽终,而回肠荡气、惊心动魄的音乐魅力,却并没有消失。诗人又用“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的环境描写作侧面烘托,给读者留下了涵泳回味的广阔空间。
如此绘声绘色地再现千变万化的音乐形象,已不能不使我们惊佩作者的艺术才华。但作者的才华还不仅表现在再现音乐形象,更重要的是通过音乐形象的千变万化,展现了琵琶女起伏回荡的心潮,为下面的诉说身世作了音乐性的渲染。
正象在“邀相见”之后,省掉了请弹琵琶的细节一样;在曲终之后,也略去了关于身世的询问,而用两个描写肖像的句子向“自言”过渡:“沉吟”的神态,显然与询问有关,这反映了她欲说还休的内心矛盾;“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等一系列动作和表情,则表现了她克服矛盾、一吐为快的心理活动。“自言”以下,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抒情笔调,为琵琶女的半生遭遇谱写了一曲扣人心弦的悲歌,与“说尽心中无限事”的乐曲互相补充,完成了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
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得异常生动真实,并具有高度的典型性。通过这个形象,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中被侮辱、被损害的乐伎们、艺人们的悲惨命运。面对这个形象,怎能不一洒同情之泪!
作者在被琵琶女的命运激起的情感波涛中坦露了自我形象。“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的那个“我”,是作者自己。作者由于要求革除暴政、实行仁政而遭受打击,从长安贬到九江,心情很痛苦。当琵琶女第一次弹出哀怨的乐曲、表达心事的时候,就已经拨动了他的心弦,发出了深长的叹息声。当琵琶女自诉身世、讲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的时候,就更激起他的情感的共鸣:“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同病相怜,同声相应,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写琵琶女自诉身世,详昔而略今;写自己的遭遇,则压根儿不提被贬以前的事。这也许是意味着以彼之详,补此之略吧!比方说,琵琶女昔日在京城里“曲罢常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的情况和作者被贬以前的情况是不是有某些相通之处呢?同样,他被贬以后的处境和琵琶女“老大嫁作商人妇”以后的处境是不是也有某些类似之处呢?看来是有的,要不然,怎么会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我”的诉说,反转来又拨动了琵琶女的心弦,当她又一次弹琵琶的时候,那声音就更加凄苦感人,因而反转来又激动了“我”的感情,以至热泪直流,湿透青衫。
把处于封建社会底层的琵琶女的遭遇,同被压抑的正直的知识分子的遭遇相提并论,相互映衬,相互补充,作如此细致生动的描写,并寄予无限同情,这在以前的诗歌中还是罕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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